风云卿不禁在心中感叹:这女孩儿果然纯善至极,是锁住那虚耗妖灵恶念魔性,再适合不过的凡身宿主。虚耗妖灵本想借助初生幼童的凡身,与其共同成长,再度修炼成旷世邪魔,危害六界;却万万没有想到,它仓皇之中投生的山村妇人,竟然能生出如此纯善的孩子。看来,虚耗留下的这缕元魂,真正是遇上了克星。
风云卿重新给顾盼儿买来了两张水磨黄金红豆甜饼,让她暂时充饥。
接过温热的红豆甜饼,顾盼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她是真的饿坏了。
吃完一张红豆甜饼之后,顾盼儿抬头瞥看了一眼端立在近前的翩翩公子,有些意外,这一次他竟然没有转身离开。看见风云卿也正在温和地注视着她,盼儿连忙害羞地垂下眼睑,这才想起来要顾及形象,换成小口小口地慢慢嚼咽。
终于,她吃完了两张水磨黄金红豆甜饼。
再抬眼看时,风云卿早已褪去了凡俗的装束,重新幻化回一身玉质仙姿。他神容清肃,目光温和;一双丹凤眼微睨,顾盼流转之间透达睿智凌厉;一对凌霜眉直横,微挑轻落之处尽释天道玄机;悬胆方鼻,山根中直,端正英挺。一身淡蓝色褚纱袍,天般透彻,云般洁净;头戴精简白玉簪,如笋净直,如润莹光。
顾盼儿只觉得刚刚端立在身前的世俗公子,顷刻间就变得身相俱空不染纤尘;其貌英鸾俊秀倾倒众生,其质潇洒清奇远遁凡尘。
少女眼前为之一亮,她认得那抹淡蓝色!天般透彻,云般洁净,曾迅捷如闪电一样地在眼前飞掠而过,救她于最危难的时刻……
风云卿看着,被逼入绝境却依旧满心纯善的顾盼儿,淡然开口:“我欲收你为徒,可护你吃饱穿暖不受人害;你跟我修习道法,克己向善,倘若有成或许还能够扶世救人,你可愿意?”
顾盼儿看着眼前仙姿玉质的男子,遑不论他瞬间这般变化原是何许人也,只单单这几日,他先是帮她逃过了李府家丁的追捕,又在她几乎快要饿死时三番两次地给她吃食……长这么大,除了母亲之外,还没有其他人这样庇护过她。
盼儿暗自探问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她愿意试着去信任眼前的这个男子,尽管这份脆弱的信任太过于小心翼翼;她愿意在这绝路逢生处向前踏上一步,哪怕前面是她看不见的万丈深渊,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坏。
于是,她从墙角里爬起身来,跪伏在地上,深深叩首:“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你可要想好,修道一途甚苦,倘若真的拜我为师,从此以后,你便要时时克己向善,比不得之前的逍遥自在。”风云卿目光炯炬,温言提示。
“徒儿愿意。从今往后,愿一心跟随师父修习道法,助人为善,万事万言,悉听师命!”
风云卿贵为六界天尊,徜游天地之间已经几百万年,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开口说过多的话,此番却偏偏将“克己向善”四个字又强调了一遍。顾盼儿却不明白,这几个字到底是有多难做到;直到多年之后,她才深深体会。
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少女甚是乖巧,风云卿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既入我门,忘却前尘。自今日起,你与曾经的自己再无瓜葛,顾盼儿消失于世间,为师替你取一个新的名字……唤作‘欢颜’。愿你抹去前尘痛楚,从此常笑欢颜。”
顾盼儿当即呆愣,她没有想到,师父会给自己取一个这样好听的名字。她更不知道,在那双荔枝一样水润灵动大眼睛的衬托之下,她的笑容是多么甜美灿烂,就像一朵盛开的合欢花,纯净而明媚。
“欢颜,欢颜!徒儿记下了,多谢师父赐名!”她只小声地重复了两句,随后欣然拜谢。
“你既愿意尊我为师,从此我便如师如父养你长大,授你道法,教你立世,抚你成人;天有风雨雷电为师替你遮挡,心有痴妄邪祟望己修悟正道。”
“是,我……哦,不……是欢颜谨遵师命!”少女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再次深深叩首。
“跟上来吧。”风云卿一向言辞不多,语罢转身行远。欢颜紧跟在后。
一路上,少女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留意不要让自己落后太多,以免一不小心跟丢了师父;另外,她更加要紧的事情,就是在心里默默地熟悉师父刚刚新赐的名字——欢颜。
她在心里打着小算盘:欢……颜……,欢颜,这名字听起来怎么也比“顾盼儿”好太多;而且更重要的是,从今天起,从现在起,她有师父了,她不再是流落街头的弃儿;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师父不但样貌英俊潇洒,看上去好像还很有本事……。看来,老天着实太会捉弄人,上一刻她还在绝望自怜差一点饿晕,下一刻她就捡了一个这么好的师父,这下她赚大了!哦……不,应该是师父捡了她才对!
欢颜这些可爱的透着机灵的小心思,不停地在心里转着,她掰扯着手指看上去十分开心。但是到目前为止,欢颜才只见过风云卿温温和和的模样,并不知这六界天尊在教授徒弟时是何等的清肃严苛。
心里窃喜归窃喜,欢颜始终留意着,一直跟在风云卿身后的不远处,生怕好不容易认来的师父,眨眼之间就被自己弄丢了:其实她还是拘谨得很。
风云卿虽然矩步方行地走在前面,却对身后不远处的少女施了读心术,他很想知道,欢颜答应拜他为师,心底里最根本的诉求是什么:是想解决温饱?是想过安逸富庶的生活?还是想求一个暂时的避风港?亦或是真的想悟道修心?
但是,风云卿万万没有想到,女孩儿竟然会有这么多透着机灵的小心思,而且个个都天真到无关轻重,没有一个带有实际性的目的,只觉得她本心纯洁澄明;若她这般,再东拉西扯没有正题地胡思乱想下去,如果刚刚黄昏之前自己没有及时出现,她恐怕真的就会饿死街头。
师徒两人一前一后,又行了约摸大半个时辰。
天色早已黑透,小镇外的僻静乡路上再无人迹,欢颜心中害怕,不禁生起了几分恐惧;风云卿感受到了身后不远处少女错乱的气息,随手变幻出一盏夜提纸灯,递到欢颜的面前:“拿着。”
欢颜错愕地惊愣了一下,接过红火火的夜提纸灯,顿时不但脚下和周围的路亮了,就连手臂也被这提灯里的烛火烘烤得暖融融的。她一边看着脚下的路,一边在小脑袋瓜里漫无边际地遐想,没想到她的师父还有这般本事;最重要的是,她这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来自于风云卿的关心,更加愿意信任眼前的这个男子,心中的恐惧之意瞬时也都不消而散。
风云卿不知在何时撤了读心术,他根本不在意女孩儿心里对他如何做想,暗自捻起诀,抬手指向月亮的方向,登即驱散了遮挡住清晖的云雾。天空中立现出一轮又圆又亮的明月,如盘似玉,更像是为师徒二人照路的明灯。
跟在后面不远处的欢颜,早就看傻了眼。
原来今天已经是十六了。十六,看来今天真的是一个大吉大顺的好日子,她学着成人们算卜吉凶的模样,在心底里这样祷念着。
终于,行到了小镇外的一面悬崖峭壁下,欢颜早已经饥寒交迫。走了这么久的路,她的脚趾都流血了,只是破洞的鞋尖混在夜色里,她自己都没有注意;这会儿慢下了脚步,才感觉到从脚趾处传来了阵阵肿胀和刺痛,而且那种热辣肿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浮云山历来只收男徒,掌门弟子更是要身体强健、根骨正统、仙资极佳。因此,尽管风云卿已经活了两百多万年,却从未照顾过孩童,尤其是像欢颜这样的女孩儿。
为师者尊,风云卿又是一直行在前面,他只能凭借气息来了解欢颜的情绪变化,却根本看不到欢颜,更顾不及她的脚趾,有此疏忽也是在所难免。倒是欢颜,竟然硬撑着饥寒难耐和脚趾流血的疼痛,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跟在风云卿身后,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来说,其坚忍的毅力和精神实在难得。
单从这一点上,风云卿也看出了,欢颜想要拜他为师的决心。
风云卿在高不见峰的悬崖峭壁下驻足,回转过身,看着一路跟在后面的孩子。
欢颜有些认生地默默站在原地,也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靠近一步。她只觉得自己称作“师父”的这个男子,与世俗之人全都不同:他气质清贵,周身不染凡尘,如氤云雾之间;神似谪仙,衣袂飘飞凛肃,若从画中走出。
光是六界天尊清贵出尘的气度,就足以让欢颜不敢冒然靠近与之同框。虽然,她心底里很是渴望能离师父再近一些,但是,腿脚却不听使唤只能呆呆地定在原地。
欢颜不得不低着头,任凭各种心思在五内翻江倒海一样地相争不下,自惭形秽了好一阵,她依旧无法强迫自己上前半步,只能陌生拘紧地远远避开风云卿在三丈之外。欢颜不禁自问: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真的愿意收我为徒,做我的师父吗?
风云卿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里有这么多心思,只当她是累了饿了,或者……会有那么一点儿认生吧?他上前几步走到欢颜的身边,轻轻蹲下,脱掉她满是灰尘的草鞋,从中慢慢挪腾出她嫩白的小脚,在指间凝聚了一缕真气,抚去了她趾尖上的血痕,抹平了那些蜿蜒着惹人心疼的伤口。
欢颜只觉得自己的脚尖一凉,像是有柔风拂过,再看时,那些被磨破皮的伤痕,竟然在眨眼之间全都愈合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惊讶地瞪大了那双充满灵气的荔枝黑眸,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天真又可爱。
风云卿既已决定收欢颜为徒,她便算是入了浮云门,道法仙术这些她迟早要学,此刻也不必再瞒,让她提前见识一些并没有什么坏处。虽然现下不在浮云山中,不能昭告门中的八大宿老和弟子们,但是收徒这件小事,风云卿这个上仙掌门还是做得了主的。
欢颜看着重新穿回破洞草鞋里的白嫩脚趾,心里有些恍惚。她似乎开始意识到,自己无意间竟然拜了一个身怀绝技的人为师,哦不,是拜了一个神仙一样的人为师,这简直太不可思议,她心中有些惴惴,更多的却是兴奋!
此时,在欢颜的小脑袋瓜里,还没有办法接受,世界上真的会有活神仙这样的事实;而且就近在咫尺地蹲在她的身前,触手可及,正动作轻缓地替她疗伤,满面温和。
看着欢颜呆愣在原地,风云卿并不做过多的解释。他只是试探着慢慢靠近,单手环住少女细软的小蛮腰,然后又慢慢地站起身,环抱着她再次走到了悬崖峭壁之下;风云卿循着陡峭石壁上垂下的长长藤蔓,轻盈腾身,既而便跃上了距离悬崖顶端不远处的一个天然溶洞之中。
欢颜只觉得,不过眨眼之间,就有一股股强大的气流,从她面前掠过,空气形成的强力从头顶直压而下;她紧闭着双眼,感受到自己脚下腾空,仿佛顷刻之间就会坠落,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紧紧地搂入怀中,带着她一直向上……
与其腾云驾雾,风云卿觉得对于这样一座区区不足千丈的峭壁,还是太过于兴师动众。此番拜师经历,总共不足两个时辰,一路而来已经让欢颜觉得十分惊奇,他不想让这份恰到好处的惊奇转变成惴惴不安的惊吓。
秋夜,明月当空,周遭的一切笼在清晖之下,处处显得安静而宁谧。山洞四周的草木,还是一片葱郁的深绿色,并没有被秋风凋零,只不过在昏暗的夜色中都被染成了墨黑色的背景;其间有一棵高壮的大树,树冠如擎天巨伞一样繁茂,笔直地长在悬崖边,从它的枝叶间微微透过几缕月光映在地上,树影婆娑,好像是一幅天然的装饰画,给这个隐世遁俗的溶洞又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风云卿将少女轻轻放在地上,看着她目瞪口呆满脸惊奇地望着自己,并无过多言语。千百万年以来,他一向寡言惯了,不喜欢过多解释。
欢颜呆呆地仰望了师父半晌,自己内心的种种疑惑却得不到解释;终于,她恍过神来,慢慢地低下了头,为着自己刚才似乎有些冒昧地直视,心中羞赧。这会儿,她才津津回味起来,刚刚紧搂着自己的那个怀抱……馨香清幽、宽阔夯实、如春醉人。
从黄昏到现在,短短的两个时辰之间,欢颜见识了太多她以前从未见识过的新奇,心中闪现出太多的疑惑得不到解答;迫于男子周身散发出的清逸气场,她始终不敢多问一句。
此刻,欢颜再不敢多想。她兀自动了动刚刚在悬崖下风云卿用真气帮她治愈好伤口的脚趾,竟然真的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痛;她又轻轻扭了扭脚面,左看右看,草鞋里的脚趾白皙光嫩,好像从来根本就没有破过一点儿油皮一样。
风云卿不顾欢颜心中的疑惑,只身走进山洞。自打他此番下浮云山来寻顾盼儿,从雪姬手中救下她之后,除了为她守夜,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在这个山洞之中稍息,他一向不喜凡俗客栈的芜杂。
刚刚站在洞口时,欢颜就已经感觉到,这天然溶洞中生出的丝丝凉风清爽无比;现在,她小心地跟随在风云卿身后步入洞里,默默地观察山洞之内的景况。
自溶洞两侧的石壁顶端垂坠下茂盛的藤蔓,根根规整却又长短不一,时而渐疏,时而紧密,形成两面天然的碧绿屏障,看上一眼就让人觉得舒心畅快;正对着洞口往里走,可见一张干净整洁的石床,上面没有一根稻草,风云卿惯睡这样要么极硬要么极软的床榻,硬者光滑坚如磐石,软者轻盈柔似纤云;离床不远的近前处,摆放着一块儿石桌,形状并不规整,像是树桩带着年轮的截面,更像是巨大的灵芝云顶,恰好给整个山洞凭添了几分灵动的生机。
总归,这溶洞之中所有的陈设叠加起来,不过一张石床、一块石桌而已;无甚物件儿,却清雅别致。
风云卿注视着欢颜荔枝一样黑润的大眼睛,再一次试探性地问她确认:“欢颜,修道一途甚是清苦,即便是为师,出门在外也要住得下这般僻静简陋之所怡然自乐,不可贪恋半点红尘的奢靡繁芜;但是,修道一途也可以教你自尊自强,倘若能学会些真本事,还可以消灾避祸救助世人,了脱生死还报于天地。你可是真心愿入此门?”
闻言,少女乖巧跪地顿首,以表衷心:“师父在上,徒儿愿意跟随师父一心修道,克己向善、积德荫福、驱逐命中不祥之兆,唯求自今往后不累苍生。”
“嗯,如此便好。”风云卿从袖中摸出一枚精致的护身符,正是几日前顾盼儿慌忙从李府逃走遗落在大街上的那个,他将仙符重新交与欢颜,“这个记得收好,它可以让一切邪祟近不得身,护你安全。”
“是,师父……。”欢颜伸出双手,恭敬接过。这几日沿街乞讨,日子实在太过狼狈,她竟一直没有发现,不知是在何时意外将它遗落。
欢颜将那枚护身符拢在手里,小心收好。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早在五岁那年那个漆黑的傍晚,于山林之中一步步引她下山,将她送回到顾家村的老爷爷,竟然也是她师父变化的;她更不会知道,风云卿为了救她护她,已经几次与雪姬翻脸,彻底激怒了魔界一直蛰伏想要称霸六界的野心。
风云卿看着少女若有所思的样子,霜眉轻蹙。许是这些时日以来,孩子经历得太多,不如给她一些时间,让她好好消化。
风云卿心里这样想着,说道:“你安心休息一会儿,为师到四周去采些野菜,明日一早做给你充饥。我会在这溶洞口留下结界,大到虎豹豺狼人畜之类,小到飞蛾流萤昆虫之类,皆入不得洞中,你不必害怕,尽可以放心安睡。”
“是,师父!”欢颜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对她这样好过。她的父亲粗鄙不堪,自打记事起就没有给过她一丝好的脸色,动辄吼喝辱骂;顾家村的大人和孩子们,也都对她分外冷淡,避之不及。
自从母亲离开之后,欢颜本以为这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如此真心待她,也再不会有人愿意花心思来关照她、宠爱她;她以为,从今往后自己就要混迹于街头巷尾之中,听天由命自生自灭,或许哪天一不小心就会被坏人拐去卖了,也或许会在冬日的某一个夜里冻死街头……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够有幸遇到一位这样好的恩师;他不光看起来风度翩翩、心怀仁善,照顾起人来更是亲切温和、细心周到。
风云卿不知道,欢颜听不听得懂“结界”是什么,也并不多问,只是在石床上铺了厚厚的稻草,就转身出去采野菜了。
溶洞里只剩下欢颜一个人,她呆滞地站在那里,看着石床上平整如席的稻草,兀自感动得眼眶湿润;压抑了好一会儿,等她觉得师父应该已经走远了之后,才放任自己的情绪恣意宣泄,晶莹的眼泪不争气地一颗一颗夺眶而出,滑过脸颊,滴落在地。
欢颜不能自抑,她趴到石床上,将脸埋进稻草里,放心地哭了个昏天暗地;仿佛是要将这些时日以来,积攒在心头的委屈,借着这些眼泪全部都发泄出来……
其实,风云卿并没有走远,以他千里辨音的仙耳,自然是将欢颜的这场大哭听了个清清楚楚。他不禁在心中感叹,幸好溶洞口有他设下的结界,否则虚耗妖灵的阴戾邪气冲涌出来,这悬崖顶上的天空怕是免不了又要下一场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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