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让您签这个契书,也不是要害您。”杨菀之坐下,主动给牛花婶打了一碗汤,“我今日没穿官服来,就当是邻里之间拉拉家常。我就实话实说了,这伏寿村迁村是必然的,现在村里只有您没签这个契书,最后该拆的还是要拆,结果只有您没得补偿拿,您心里不难受吗?”

    杨菀之一开口,牛花婶脸色又难看了,把汤碗一放,道:“没了这房,我宁可和那牛三斤一样吊死!”

    牛三斤那边没有什么噱头,仵作检查后定性为自杀。至于有没有人煽风点火撺掇他,这个就很难评判了。牛三斤死的时候留了血书,矛头直指迁村一事,冬官署也想着息事宁人,给牛三斤的爹娘赔了点钱。但牛三斤的媳妇和兄弟却是因为殴打朝廷命官被抓了,现在还在大牢里。

    “杨大人讲话太直白了,奶奶您别和她计较。”焚琴连忙劝道,她算是知道自家大人为什么会碰壁了。牛花婶是个有脾气的,杨菀之不会给人顺毛,还找不到牛花婶不肯迁宅的根源。

    三个人一起吃完午饭,杨菀之没在饭桌上再说话。饭后,焚琴坐在院子里帮牛花婶洗碗,假装不经意地开口:“奶奶,你是不是在等小麦回来?”

    牛花婶手上的动作突然一顿,正要开口骂焚琴,却听焚琴一边洗碗一边说:“杨大人和月家关系挺不错的,前些天牛一斤他们闹事的时候来给冬官署撑场面的那个人是月家的大公子,前两年伤了腿,从西南退下来的。杨大人已经开口问了小麦姐的事情,大公子说,可以帮你往西南送信,这样小麦姐就知道家里搬家啦。”

    牛花婶的眼睛倏然一亮,连手里的碗都不顾了,望着焚琴激动地问道:“真的?”

    但很快,她眼里的光又灭了:“你骗我,你为了要我的房子,甚至拿我的小麦来骗我!月家军根本找不到她!要是能找到小麦,为什么七年来都没有一点音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骗我!你就是个骗子!”

    牛花婶说着说着,坐在小板凳上放声大哭起来,焚琴想要安慰她,她大哭着推搡着焚琴往门外赶:“你走!我不要见到你,我见到你们就想起我可怜的小麦……”

    焚琴这次没推拒,而是拉着杨菀之退出了小院,对牛花婶喊道:“奶奶,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杨菀之有些担忧地问:“真的没问题吗?”

    “没事的,让她发泄一下,我们明天再来。”焚琴胸有成竹道。

    “我有点理解不了。”杨菀之摇了摇头,“我觉得我说得也没错,为什么牛花婶那么生气。还有,你怎么就把她说哭了?”

    焚琴偏了偏头,问道:“大人这几天和我一起在村里,打听的那些牛花婶的事情都白打听啦?”

    这几天两人除了吃闭门羹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她们从村里人嘴里打听到,牛花婶年轻的时候身子骨弱,怀不上孩子,快三十岁才生了个女儿牛小麦。牛花婶夫妇俩对这个女儿百宠千娇,牛小麦从小就顽皮,四处和人打架,夫妇俩也不恼,颇有些要把女儿惯坏了的架势。等到牛小麦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是个身材高挑、身型健美的少女,牛花婶夫妇说要给她找个赘婿,谁料牛小麦有自己的想法,刚巧那年遇到月家军征兵,牛小麦如愿入伍,随着月家军去了西南。

    起初,一切顺利。牛小麦在军营里混得风生水起,给家里寄了不少好东西,还说在西南也找到了如意郎君。结果七年前,在月家军和南诏的一次冲突中,听闻牛小麦的小队遇见了埋伏,全都葬在了滚滚怒江中。

    捧在手心的女儿最后尸骨无存,只能变成一座衣冠冢。牛小麦的爹受不了打击,在收到报丧信的时候突然中风,在床上瘫了几年,前年过世了。只留下牛花婶一个人生活,守着小院和一亩薄田。

    按理说月家军的抚恤金不会低,牛小麦在军营里得了功劳,赏钱也会寄回家。杨菀之和她谈钱势必是行不通的,牛花婶可能还看不上她这一亩田卖出去的那四两银子呢!

    杨菀之声辩道:“但我看牛花婶日子过得清贫,衣裳都浆洗白了,咱们带去的吃食也一应收下,怎么会?”

    “贪小便宜是她多年来的习性,加之对大人心里有气,想着不吃白不吃,自然会收。至于日子清贫,也不代表没有钱呀,不过是过惯了清苦日子,舍不得享受罢了。大人您不也一样,跟着大人这么长时间,奴婢都没见大人给自己添过一件新衣裳,怎么到别人身上就理解不了了呢!”

    “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杨菀之点了点头,思忖道,“我下次便知道了。”

    从牛花婶家离开,杨菀之也没有闲着。这几天王若彬先回了冬官署,加派了另一个下大夫和杨菀之、郭涛一起测绘伏寿村的地形。杨菀之做完牛花婶的思想工作,就去划分给她的那一片片区测绘了。这几日杨菀之照常回将军府的客院,雁书负责接送她们,月无华倒是赖在家中看了好几天的兵法书。今日的工作完成后,杨菀之却在马车边看见了牛花婶的身影。

    牛花婶抱着一个小匣子,背上背着一个行囊,站在马车前,见到杨菀之,开口道:“杨大人,契书我可以签,但我要见月大公子!”

    “这……”听见牛花婶松口,杨菀之差点喜极而泣,但月无华的主她也做不了,只能求助地望向雁书。

    焚琴连忙解释道:“雁书哥,牛花婶的女儿牛小麦是月家军的人。”

    “我可以证明!”牛花婶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故纸,看得出来,纸张虽然已经老旧泛黄、变得易碎,却被牛花婶尽力保存了。

    雁书接过纸,抖开来,确实是月家军应征的文书。雁书立马恭敬地对牛花婶说:“婶子既然是月家军的亲属,那就没什么不好招待的。要见大公子的话,就和我们一起上车吧。”

    雁书也出身行伍,只是因为在西南瘴气入体,落下了毛病,于是随着大公子一道回来了。他对战友的家人自然是格外亲切的。

    牛花婶爬上马车,雁书想帮她将行李放好,却被她拒绝了。她坐在杨菀之对面,开口道:“把契书拿出来吧!”

    杨菀之喜不自胜,连忙取出契书:“奶奶,谢谢您!真的谢谢!”

    牛花婶望着小姑娘清澈的眸子,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在契书上按下手印。杨菀之收好契书,问道:“奶奶,您这大包小包的,是要去找亲戚吗?”

    牛花婶哼了一声,将怀里的匣子抱得更紧了些:“我的房子都被你收走了,用不着你假惺惺地关心我!”

    看着杨菀之碰了一鼻子灰的样子,焚琴忍不住有些想笑。雁书驾着马车平稳到达将军府,牛花婶先被焚琴带去客院小坐,雁书去通报。很快,雁书就来回话了:“大公子让我带人过去,顺带问问杨大人吃不吃银耳羹。”

    “今天累了,让焚琴端到客院吧。”杨菀之嘴上说着累,实际上已经在埋头对着这几日测绘的图纸画在明宫的草图了。雁书回报时,月无华也心知肚明,无非是这丫头又要废寝忘食了,只叮嘱一句叫客院早些熄灯,不要浪费他的香烛钱。

    而牛花婶,来了书房以后却是往月无华跟前扑通一跪:“月公子,草民想去西南为月家军做事!”

    牛花婶这一跪,别说雁书了,月无华都吓了一跳,连忙让雁书将牛花婶扶起来。牛花婶的事情,方才已经由雁书转述给月无华了。月无华让雁书倒了一杯热茶给牛花婶,摇了摇头:“婶子,你今年多大了?”

    “五十八岁。”

    “你签了契书,届时拿了银两和房子,安享晚年不好吗?西南气候差,离大兴也远,你要是实在想找个活计,我让雁书安排你去月家的庄子上,如何?”月无华说着,从桌上抽出一张舆图,上面标着月家的几处产业,“这几处都是月家的产业,有不少退伍的战友在这里做活,你大可以放心。只要是我月家军的人,求到我月家,都不会不管你们的。”

    “不!”牛花婶却一口回绝,目光坚定地看着月无华,“我想去西南。”

    她走到月无华面前,打开一直抱着的小匣子,里面竟然是一沓银票:“这些年月家军给的钱,我一个子儿都没花,全都换成了银票存在这里,月公子,您就行行好,这些钱我还给您,就当是我去西南的路费……”

    不用月无华开口,雁书上前连忙将银票推回去:“婶子,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担心你的身体受不了那边。最近一直在和吐蕃打仗,西南的环境不比从前,你过去舟车劳累不说,还危险。”

    “我不怕,我们庄稼人身子骨好,我能挑水、能做饭,现在让我下田去犁地,我也不比那些年轻人逊色。”牛花婶说着,握紧了拳头,“我想去找我女儿小麦,我看看西南是什么样子的!”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可知道在哪个小队?”月无华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壬字号丙小队,牛小麦。”

    听到这个名字,月无华和雁书都是一愣。

    “主子,这……是阿玉当年……”雁书有些为难地望向月无华,声音越来越小。月无华也陷入了沉思。

    牛小麦是死了,月无华再清楚不过。那支斥候小队为什么死,因为谁死,又是谁害他们死,月无华如今想起,还会被记忆里残存的那一丝被人背叛后锥心的痛苦袭击。雁书有些担忧地站在主子身边,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一支……

    牛花婶还想说什么,月无华出言制止:“你先别急,这件事,我要想一想。”

    雁书见状,连忙上前:“婶子,我带你去今晚歇脚的地方吧,一路过来也挺晚了,我一会儿安排人送点吃食给你,你早些休息。大公子这边,你的情况已经了解了,还需要考虑考虑。”

    “我只是想去西南看看……”牛花婶近乎哀求道。

    “大公子已经知道了。”雁书一面送牛花婶走出书房,一面安抚道,“我也是月家军出来的,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会帮你和大公子说说情的。”

    牛花婶在客房住下,打开随身的行囊,里面都是牛小麦留下的遗物。她一件一件地看着,在灯光下流了很多眼泪。她也知道这么多年过去,牛小麦应该是死了,听说怒江水很急,小麦不会水,那会儿得有多害怕呀。可是小麦的尸体没有找到,她又总幻想着小麦或许是被水冲到了什么地方,被人救起来了,不然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托个梦来看看她?这些年,她就靠着这点念想守着油尽灯枯的老伴,守着空荡荡的家,现在也能靠着这点念想去西南,去看看小麦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若是月家军不带她去,她便自己去!

    另一边,月无华垂头坐在书房里,平复心中翻涌的愧疚。

    “主子,人已经送到客房了,你也不要老是想着那件事。”雁书出言安慰,端来一盏银耳羹。

    “我还是会自责。是我把阿玉带回月家军的,也是我识人不清,才害死了他们。”月无华闭上眼,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快要记不清阿玉的模样了。他脑海中阿玉的形象被一团血雾罩住了,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怒江、一支箭和滔天的仇恨。

    月无华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道:“锦城郡那边,让她过去吧,就像她说的那样,打打水、做做饭,给她安排个活计。”

    “那牛小麦的事……”

    “就不提了。雁书,她也是幸福的,不管怎么样,心里有个念想,哪怕这个念想是假的。”

    月无华说完,不再发话,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庭院。此时月光倾洒在庭院中如积水空明,站在书房,还能远远望见客院的灯火。月无华敛眉垂眸,端起瓷盏,将银耳羹一口一口送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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