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九章算经》至今已有六百年,《考工记》更久。这些书中所说的一些方法,并不一直适用。就如计算圆周之法,《九章》中以周三径一为率,但是这样求出来的圆周之数,周少径多,其实是不精确的。我们两都的营造司在做圆周时,是用七乘圆周的二十二分之一作为径,以二十二乘径的七分之一作为周。”杨菀之走到窦漪身边,抬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九章算经》,“但地方上,还在以‘围三径一,方五斜七’为据。”

    营造中,时常会有方圆相合的构造,也会有需要在圆料中取方、在方料中取圆的情况。按九章之法算出的圆料,往往直径会略大于工匠所需,有时就是这毫厘之差,让两个料没法拼在一起。所以,更为精准的算法,也可以为工匠节省心力。

    “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规范,也是课本。”窦漪点了点头,“方才说的那些书籍,多是以文字描述,但营造之事不是光凭文字去想象画面就能习得。匠人们需要学习的,是更详细准确的做法。我想你这次在云头村也有体会,很多乡村的工匠,在营造时照猫画虎,完全忽视了地势、风土。”

    “云头村的祠堂,因为用料足,所以侥幸没有垮塌。但实际上勾连搭式屋顶需要做出水平的‘天沟’向两侧排水——而积雪就无法处理。或许在降雪较少的地区和南方,这样的屋顶是没有问题的,但在云头村,在京畿道,就是不合适。”杨菀之也快速进入了思考。

    要做一本营造之书,这会是很大的一个工程。

    “等到此次赈灾事了,我会向圣人请求,由我们冬官署制定一本《冬官律》。届时,我带着你们一起研究如何制定此书。”

    杨菀之和窦漪商讨一番决定,这本《冬官律》就先从屋顶的做法开始写。杨菀之的算数不算好,但她做模型的手艺一流,窦漪这一阵子会在大兴的冬官体系里物色一个算数很好的人,通过放样配合演算的方式,做好这件事。

    杨菀之先回了云头村,村塾的修建很快也提上了议程。

    七日后,因为大家都在各自的村庄上忙碌,知道郭涛噩耗的人并不多。杨菀之几人在城外送别了郭家母子,而那些流徙来大兴城的难民,眼见着雪已经停了,纷纷离开大兴归家。这一场雪灾便这样渡过去了。

    因为赵八宝表现优异,杨菀之已经将他提为云头村的工头,由他带着村民重建村庄,她则和窦漪一起,走访了此次大兴周边受灾的十余个村庄,一一分析受灾的原因,画出纸样,回到冬官署以后又制作了很多烫样出来,可以用轻质的沙土模拟雪压。

    窦漪原本想在冬官署找个算数好的,结果问了一圈,大家做营造还是根据代代相传的“经验”,只能简单地计算一些用料、尺寸,但是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如今圣人身体还未痊愈,雪灾告一段落之后,又病了一场,现在百官递上去的折子都是辛温平在批阅,《冬官律》之事她自然也知晓。在得知窦漪在冬官署里寻不到人后,推给了窦漪一个名叫匡姮的太史。

    这太史是太史阁的官员,太史阁隶属于内史府,却和内史府相对独立。太史阁有两个作用,一个是推演天象占卜未来,一个是记录王朝历史,因为有这两个功能,因此又如冬官署一般分为左右,左阁司天,右阁掌史。匡姮就是左阁的人。

    这个匡姮也是个奇人。她的父亲匡启光是太学里的学士,更是个数学狂人。匡启光从十六岁开始给《九章》作注,杨菀之只知《九章》之中周三径一为率,却不知道匡启光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将圆周率算到了小数点后的七位,并且提出了约率和密率,其中的约率正是他们在营造上常用的二十二分之七。

    匡姮受父亲的影响,也成了一个数学狂人。十二岁的时候,她从父亲书房的《九章注》里看见了前朝学士留下的“牟合方盖”,一下子就迷上了这个据说可以计算球体体积的奇怪几何图形,从此沉浸在其中不可自拔。匡启光就带着女儿一起琢磨这前人留下的难题,终于找到解法。

    而匡姮这样的人选择进太史阁,则是因为他们父女二人又迷上了新的数学难题:岁差。辛周的历法沿袭前代,为万年历,以太阳运行至黄经春分点时为零度,每在黄经上移动十五度为一个节气,因此全年分为二十四节气。但是前朝就有星官发现,若是以恒星为参考坐标,太阳每年春分落在的星宫都不一样:“尧时冬至日短星昴,今二千七百年乃东壁中,则知每岁渐差之所至。”

    如果一直放着岁差不管的话,那么,日历上的月份就会逐渐和实际的季节相去甚远。所以前朝的星官发明了“闰年”“闰月”来修正历法与季节的差异。而匡姮父女现在则在研究,岁差究竟是多大,怎样设置闰年闰月更加合适。

    辛温平正是看中了这父女俩对数学的痴迷,才决定将匡姮推给窦漪。匡启光是个难请的,但匡姮听说了窦漪和杨菀之的想法,却是一下子起了兴趣,毅然决定暂时放下手中的运算,来陪杨菀之做这个小小的“力学试验”。

    这下好了,大量的数学公式涌入杨菀之的大脑,她一下子发现了自己的不足来。

    她到底还是年幼辍学,虽然自己嚼了很多营造有关的书,但算数之法若没有匡氏父女那样的天赋,是摸索不出来的,尤其是杨菀之还是那种没有这方面天赋的人。

    要知道,她光是算料、算工钱,都是犯了很多次错,死记硬背、烂熟于心以后,才不至于惹祸。冬官署里算数最快的陆虹笙,要她算些加减法还行,可从零到一去推导公式……

    这些日子,冬官署的人每每路过窦漪专门为匡姮准备的那间办公室,都会轻手轻脚走进去,看看匡太史今日又在纸上写了些什么难懂的东西。倒是真有几个算数不错的冬官能看懂一些,但匡姮保证,既然是制定标准,最后写在《冬官律》里的一定是确切的数字,类似什么尺寸的横梁最多能承受多少重量,听到她这么说,杨菀之一流看见这些公式已经要晕过去的冬官才放下心来。

    杨菀之努力去学了,但数学这东西,学不会就是学不会。

    往常的经验,有了实验和理论的双重支撑,终于可以成为确切的规则。

    匡姮算数特别快,同时也提出了很多杨菀之根本想不到的概念。若是按照杨菀之自己的想法,依照等比例的烫样和细沙一点点去做实验,很可能最后得出的结果会完全错误。但匡姮逻辑缜密,提出一系列概念以后再由杨菀之有针对性地制作烫样、进行试验,很快就得出了准确的数值。

    有了第一个数据,整个冬官署大受鼓舞,匡姮也在这里面找到了新的乐趣,甚至跟着杨菀之学了些木工手艺和纸样的画法。

    “投桃报李,杨大人教我木工,我也可以教会杨大人如何算数。”匡姮跟着杨菀之一起摆弄烫样。实验用的模型不用精美,甚至只需要搭出承重的屋架即可,匡姮做木工的手艺自然不可能赶得上杨菀之,但她在设计机械图纸上却自有天赋,饶是杨菀之这个半道师父都不免咋舌。

    只是听见匡姮这么说,杨菀之却连连摇头:“不了不了,这些手艺也不是什么值得藏私的,匡大人不必和我客气。”

    什么投桃报李,这明明是恩将仇报!

    看出杨菀之的窘迫,匡姮也知道她在害怕什么,稍微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好吧。”

    不过她也理解,小时候在书院里,提起算术,那些同窗们也都是又爱又恨。因为她是个爱算术的,反而被同窗们起了“数痴子”的外号。她不在意那些同窗说了什么,只是希望这个世界上能多一个能与她讨论这些奇妙数字的朋友。

    杨菀之和她一样,对某种东西有着强烈的痴迷,这些日子匡姮也能看见杨菀之在做营造时眼里那种光芒,她知道,这是遇见热爱的事物时才会有的表情。她有些贪心了,希望能够和杨菀之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匡姮没有朋友。

    “很多人都畏惧算术,其实,算术没有那么恐怖,真正去了解它之后,就会发现这些数字是这浩瀚宇宙中最神秘、最美丽的产物,就像是……神的语言。”她还想再争取一下。

    “不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嘛。”杨菀之闲聊的时候手上的活也一刻没有停,“我理解你对算术的热爱,就像我对营造,也是一样的。这些木头,在我眼里也是一种别样美丽的语言。”

    杨菀之的话忽然像是有一只手轻轻在匡姮的心上一抚,她忽然心思明澈,望向杨菀之。是啊,伯牙子期,也不过是琴师与樵夫,钟子期未必会抚琴,但他只要懂俞伯牙,那就足够了。她们不一定非要热爱同样的事物才能走到一起,也可以因为同样的热爱成为彼此欣赏的人。

    此时在明宫已经复工,杨菀之在冬官署、在明宫、云头村三处奔波,颇为忙碌,不过好在除了冬官署和匡姮这边的实验有些费心力,另外两处都在稳步进行。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村塾已经开课了,赵苦荞在杨菀之的资助下重新回到了学堂,只是现在除了跟着赵夫子,还粘着在云头村的冬官粘得紧,抓着杨菀之送她的竹笔,在草纸上模仿冬官手上的图纸画图。

    赵八宝还是被杨菀之留在了云头村,在明宫这边,因为人手不足,进度略微慢了一些,只是现在看来,辛兆也无暇顾及这些了。此时的他正在养元殿静心修养。

    因为身体原因,辛兆将原本的十日一朝改为了每月初一十五早朝,其余时间官员各自办事,有要事再递到太极殿。只是辛兆自风症之后右手无法提笔,不影响他上朝,但太极殿里的奏折却只能让旁人来批。比起那些个内史,显然辛温平这个齐光公主更得他重用。辛温平这些日子都没有回过公主府,早上先去太极殿批父皇的奏折,下午去秋官署处理自己的公务,晚上则宿在养元殿的偏殿,衣不解带地照顾辛兆。

    辛温平端着药碗跪在辛兆床前。她自己先尝了一口药,然后将药小心地吹凉,一勺一勺喂给辛兆。

    望着辛温平脸上淡淡的疲态,辛兆慈爱地揉了揉女儿的脑袋,劝道:“朕的后宫里有那么多妃子可以照顾朕,你在前朝为朕分忧已经够辛苦了,别把自己累坏了。”

    辛温平仰视着父亲,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好像总是噙着泪水,满脸都是对父亲的心疼:“阿爹这是在心疼平儿吗?可平儿害怕!”

    辛兆见她眼泪很快就要掉下来了,方才的关心其实没有那么真切,这会儿确实心疼了,连忙伸手去擦女儿的脸:“这是在作甚,父皇不是好好地吗,你怕什么?”

    辛温平拉着辛兆的手,垂下头像是努力要憋住眼泪,哽咽道:“平儿从小就只有阿姊带着,从前每每看见别的女儿在爹娘怀里撒娇,平儿都羡慕不已。现在平儿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家,阿娘却已经不在,平儿现在只有阿爹了!阿爹就像平儿的天一样,阿爹病的时候,平儿感觉自己的天都塌了……”

    “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辛兆的心彻底被女儿哭软了,微微起身拉起跪在地上的女儿,将她一把拥入怀中,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辛温平故作撒娇地抱住辛兆,在他怀里闷闷地道:“父皇,平儿会好好帮您守着朝政江山,平儿求您快点好起来……”

    一番父慈女孝。

    等到辛温平伺候完父亲,回到偏殿,就听身边的姑姑过来小声汇报:“公主,今日苏贵人又带着三公主来了,拦住了,没有让她们进来。”

    辛温平轻轻一笑:“楚姑姑,本公主的妆奁里有不少首饰都已经过时了,劳烦你帮忙处理掉吧。”

    “哎,是、是。”楚姑姑立马喜笑颜开。

    楚姑姑走后,辛温平轻唤一声:“杨二。”

    偏殿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在。”

    她脱下身上的衣服,这衣服上全是刚刚和辛兆父女相拥时沾上的药味儿和辛兆身上中年男人的体味。她闻到那个味道,只觉得恶心。她将那件衣服丢在地上:“处理掉,给我找件新的,一模一样的衣服。”

    “是。”

    月光透过宫室的窗牖照在辛温平脸上,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温情,尽是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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