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杨菀之和柳梓唐几人在朱万全的陪同下上了山,果然,这一段的官道已经损毁殆尽,泥石流几乎改变了这一小段山体的走势。杨菀之和柳梓唐二人都生在平原,对山林很不熟悉,不依照地图的话,根本走不出这大山。可眼前连路都没有了,怎么走?
“杨大人你看这,不是我们不修,这路实在是没法修。”朱万全赔笑道,“我们梓潼县内损失也很严重,依靠我们的营造司,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有力气修这官道。”
他看这姓杨的不过一个女子,能懂些什么呢?随意打发打发就过去了。
“情况本官已经知晓了。”杨菀之点了点头,这路确实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但总是要解决的,“剑南的情况比我想得要复杂,朝廷已经从山南道和关内道抽调工役前来,最多三日就该到梓潼了。届时,本官会留下手信,调拨一批人手,抢修梓潼到绵州的官道。”
杨菀之和柳梓唐一路过来,也遇见了带着征调的死囚、民夫前来剑南道救灾的夏官,只是这蜀道难走,杨菀之和柳梓唐单是骑马都走了十余天,这些工役虽然从朝廷得到消息之后就开始抽调征集,但他们没有马,只能徒步入蜀,又一路帮着修沿途的官道、民居,竟是被这后来的两人赶上了。
但是这一批从关内道调往巴蜀的工役,也不过八千人。
在明宫刚刚竣工,但是在明宫修筑的这七年,朝廷抽调人口共计四十万人。如今会稽郡王叛乱,又自河北道抽调兵役十万人。辛周朝的人口自辛兆登基以来锐减,太祖朝最鼎盛的时期,辛周朝有人口八千万,截至地动前,已经只有六千五百万。大司徒成声在地官署里看着户口数据愁得脱发,如今连散值了都不敢摘他的幞头,生怕被人看见他稀疏的毛发。想减税吧,但这国库也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原本自辛温平监国以来稍微好转了些,这一地动、一叛乱,又回到原点。
如今丢给朝廷官员们的是困难模式。要钱没钱,要人也没人,还哪哪都是窟窿眼。
这八千人绵州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了,只能指望从山南道自东向西入蜀的那一批工役能赶到绵州。
“若果真照朱大人所言,朝廷的灾银,岂不是应该都被困在了梓潼县?”
和杨菀之不同,柳梓唐的关注点始终在那批不翼而飞的灾银上。因为蜀道难走,这三百万两的灾银被兑成了黄金,轻车快马入蜀。即便如此,也是很庞大的一支车队。但是第一批入蜀的车马就有足足四十辆。第一批灾银不全是拨给绵州的,剑州境内的普安、武连等地也已经按份额拿到了灾银,到梓潼县应该还余有一百万两。
而绵州后面送出的信,绵州的府尹写得字字泣血,还有绵州下属三郡郡守的签名,着实吓了地官署一跳,这才一咬牙又拨了一百万两灾银,全部支援绵州。
朱万全愣了一下,道:“大人,昨日已经给您看过我们县衙的账册了。”
“县衙的账册没有问题,但本官想要知道,朝廷拨给剑南道三百万两灾银,剩下一百八十万两的去向。”柳梓唐有些狐疑地望着朱万全,“虽然这梓潼县到绵州的官道断了,但朝廷运送的灾银断不可能消失,若是没能送去绵州,就是被困在梓潼县了。朱县令是不是应当给本官一个说法?”
“这……这……”朱万全脖子一缩,抬起手臂擦了擦额角的汗,“我收到朝廷的灾银以后,立马就去监督营造司做活了,这灾银肯定是离开我们梓潼县了,至于他们发现走不通这个官道,可能是换了一条路呢?下官是真的不知道哇。”
柳梓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柳梓唐盯着朱万全,杨菀之也盯着朱万全,在这二人的视线下,朱万全只觉得后背一阵恶寒。不过杨菀之自然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好好的灾银在梓潼县不翼而飞,朱万全是该害怕。
“这梓潼县到绵州,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杨菀之向四面望去,尽是崇山,若执意要走这条路,没有个方向感极好的向导,只怕会在这山里迷失方向。
“有的,有的。”见杨菀之岔开了话题,朱万全也松了一口气,这两个人到底官大几级,看得他颇有压力,“从我们梓潼县坐船,沿着梓江向南到梓州盐亭,再从盐亭绕道绵州巴西郡。或者沿梓江往北,到龙州江油郡,再从江油郡坐船沿着涪江到绵州昌明郡。”
“既然有江,沿江可有道路?”杨菀之问道。
朱万全尴尬一笑:“大人,您一看就不通地理,江两岸全是峭壁,哪有道路可走?”
在长江中下游地带,江岸多是滩涂,可是能建很多东西的:船厂、渔场……因此,江边自然有沿江的道路。
但剑南道多山,江流都在峭壁之下,不走水路,就只能走山路。
杨菀之仔细一想,这剑南道确实不能同淮南道一概而论,点了点头。但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一问,更坐实了朱万全心中她什么都不懂的印象。
杨菀之不是很想走水路,一是她还是有些怕水;再者,水路本就比陆路要慢,还要绕上一大圈;最后,这官道毁了,又不能一直废掉,难道此后从梓潼到绵州的蜀道就断了?还是要修。而且,后面那些入绵州的工役,难道也得走水道?看着这梓潼县的人对这官道不管不问,绵州那边也不知什么情况,杨菀之想先在梓潼县留一阵。绵州已经耽搁了两个月,若那绵州的官员不是废物,这两个月也该组织起绵州百姓自救了。还不如在梓潼留个十天,把这梓潼到绵州的官道抢修出来,才是一劳永逸。
而柳梓唐也觉得应该在梓潼县留一阵。两人小声地商讨了一下,对朱万全道:“朱县令,既然这官道不通,我们今日便先回梓潼县城,再定夺后面的行程。”
“那二位大人便还落脚在下官家中客院吧。”朱万全恭敬道。
回到梓潼县城,柳梓唐把朱万全打发走,同杨菀之分析道:“去江油是逆流,若我是运送灾银的抚慰使,不会选择这条路。假设他们真的走了水路,去盐亭是最有可能的。”
“那我们怎么办?”你要问杨菀之怎么修官道,杨菀之今晚连夜就能出一套方案出来,但要问怎么查这灾银的去向,杨菀之没什么头绪。
“分头行动。”柳梓唐道,“你就依照你的方案,去营造司调人,抢修官道。我和琮生去梓江码头打听灾银下落,若是没有消息,琮生即刻乘船先行去盐亭。”
焚琴抢先给自己揽活儿:“我可以在县城内打听打听!”
八卦小能手的实力就在此刻尽数体现了。
杨菀之思索片刻,总觉得有些不安,转向杨七:“若是有人劫了灾银,我们这样一路打听,早晚被盯上。杨七,你脚程最快,劳烦你快马加鞭返回剑阁,向章大人借三四个夏官来。琮生到了盐亭若是还没有灾银的下落,就直接去益州搬救兵。”
“不行。”柳梓唐一口否决,“杨七不能走,你没有武功傍身,杨七必须全程跟着你。”
杨七也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杨大人的命就是她的命,要是杨大人出事了,皇太女非得扒了她不可。
焚琴支持柳梓唐的说法:“大人,我们可以找梓潼县附近驻守的夏官给章大人传话。”
见让杨七去剑阁的意见得到三票反对,杨菀之也妥协了:“好吧。”
杨菀之不知道的是,在梓潼县的县衙里,朱县令、县丞和衙门的司簿几人正在背后议论她。
“我看那个姓杨的婆娘,什么都不懂!”听完朱万全转述的今日和杨柳二人在官道上的对话,马县丞下结论道。
“这姓杨的这个德性,朝廷怎么会派她来做这绵州司空使?她是怎么当上官的?”牛司簿眼里闪过八卦的光,“要我说这女子做官确实比男子轻松,只要放得下身段,什么官睡不到?”
“我看她样貌平平,应该没这个本事,许是家里有背景。”朱万全摇摇头,“但没听说有哪个世家姓杨的。”
“有个锤子背景!她昨日进城的时候我见到了,穿一身细布衣服,头上插一根木头簪子,这是有背景的样子?”牛司簿言之凿凿,讲话时面露猥琐,“朱大人,灯一关什么美丑妍媸还能看得出来吗?也许别个有特长呢!”
牛司簿说完,三个人都恶俗地笑了两声。
即便太祖登基五十载,死后又十载,在朝在野依旧有人说她狐媚惑主,就更不用提杨菀之等女官了。生而为女本不耻辱,却莫名成了这些男子攻讦她们的理由。
不过这些话杨菀之都听不见,听见了也不会在意。她不需要自证清白,只需要做好自己手下的事情,让天下人看见这事情是女子做的,便足够了。
也是因为杨菀之做人低调,朱牛马三人根本没想到她会是皇太女的养姐。
“但你说,这绵州乱成这样,真有后台,会在这时候被‘发配’到这里?”马县丞狐疑。
他们根本想不到,杨菀之和柳梓唐两个人是自愿来绵州的。在他们看来,绵州这个烂摊子,大家都避之不及才对。
“可能后面的主子厌了呢?”牛司簿道。
“言之有理!”
三人一番推测下来,杨菀之就是爬床爬上官位然后被靠山厌弃丢到绵州去的一无是处的女官,而柳梓唐因为朱县令说他看杨菀之的眼神含情脉脉,成了和杨菀之偷情败露被一道贬来绵州的“奸夫”。这编故事的能力就是陆虹笙听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总之,三人认定杨柳二人定是在大兴得罪了什么人,才来绵州的。翻译一下就是:五品官又怎么样,强龙难斗地头蛇,这两人可以拿捏一下。
杨菀之自然是最先被拿捏的。
“你是绵州的司空使,我是剑州梓潼县的工曹,你没有权力支使我。”梓潼县营造司的陈工曹轻蔑地望着杨菀之。木作的手艺往往传男不传女,他没见过哪个女子会做营造,陈工曹下意识认定杨菀之就是外行指点内行,脸上就写着三个字“不服气”。
杨菀之倒是预料到这个情况了,她每到一个新的环境,都要从零开始,一步步瓦解这些人对她的轻视与敌意。真不知道女官的路到底还有多远要走。
她客客气气道:“陈工曹,本官不是在支使你,而是在和你商量。本官也知梓潼县内修缮之事紧急,但事急从权,官道沟通秦蜀两地,若是早日疏通,梓潼县与益州也能通信,锦城郡那边,剑南道的司马使大人也能更好地调配人力物资。这不仅是在帮助绵州,也是在帮助梓潼县。况且如今绵州和剑州同样受灾,朝廷的支援受巴山阻隔不能及时入蜀,两州人民更应该相互帮扶……”
“莫跟老子放长屁!”陈工曹皱着眉头,颇为不耐道,“就是你说的剑南道司马使来了,老子也要先修县城!我们营造司就这么几个鸟人,你自个看,没有求你们调人过来已经是在体谅你们了,现在还惦记起老子手下的人!”
陈工曹劈头盖脸的臭骂让杨菀之脸色也不好看,但还是礼貌道:“陈工曹,这官道早晚要修,早些修好,对梓潼县也有益处……”
“你个婆娘唧唧歪歪懂个锤子,你会营造吗在这里和老子叭叭?”陈工曹这些日子带着工役们没日没夜地干活,心里正窝着火呢,“你啷个能干,你个人干去!”
在陈工曹这里吃了闭门羹,杨菀之站在梓潼县营造司门口深呼吸三次让自己莫生气,灰溜溜地回到朱万全家的客院,见到柳梓唐也回来了,身边没有跟着琮生。
两人交换了一下下午在梓潼县的经历,都是出师不利。柳梓唐在梓江码头根本没打听到灾银的消息,有一个船家模棱两可地说七月初有个晚上看见有一批车马从码头上船往盐亭去,但问起细节,那船家就道自己只是远远看见,因为不是租的他家的船,就没有多在意。
柳梓唐觉得这梓潼县肯定有问题,就让琮生去盐亭之后立刻到益州找月家人搬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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