矩州城外,山峦叠嶂,缭绕的雾气缠在山间,将蓊郁的绿色压在山头。到了黔中道,才知晓什么叫苍翠欲滴,山林的绿色仿佛真的要顺着叶的脉络凝成翠珠滴落下来。

    章楚山骑着一匹黑马飞速行进在山林间,马蹄溅起一片片落叶和尘土。她向四周望去,她带领的这一小队人马正按照预想的阵型从左右包抄,在她们前方,正是策马疾驰的叛将熊昇。

    章楚山夹紧马腹,忽然,她听见身后有破风声,一个灵活的俯身,一支原本正对着她后心射来的弓箭没入草地。章楚山摸向身后的弓箭,转身,对着方才暗箭的来处拉满了弓弦。一具尸体伴随着弓箭的射出跌落在地。而几乎没有一丝犹豫,章楚山立马反手对着熊昇又射出一箭,直逼熊昇后心!

    熊昇显然没料到章楚山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射出两箭,一时不察,章楚山的箭还是偏了些,直插入熊昇的左肩!熊昇一个吃痛,身子晃了晃,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他转头,吹了一声口哨,忽然,林中传来一阵让人不安的沙沙声,白色的雾气从月家军的将士们脚下腾起。

    黑影从山林间跃起,向着月家军的将士们缠去。

    “注意,有埋伏!”章楚山断喝一声,一枪刺死正向她扑来的伏兵,却丝毫没有停下马蹄,而是拔出长枪,脚尖在马背上一点,整个人都随着枪尖送了出去,一枪刺向熊昇!熊昇大惊,连忙提刀去挡,而章楚山却是顺势借力,枪尖在熊昇的刀上一压,借着那股力量又轻巧地落回了马背。二位主帅在雾林中拼杀了起来。

    章楚山的枪法极快,每一击都是杀招,熊昇在她手下毫无还手之力。加之方才肩头又中了一箭,熊昇逐渐难支。就在这时,章楚山故意卖了个破绽,熊昇见状大喜,连忙向章楚山砍去。谁料章楚山如游鱼入水,一个闪身,随后将手上的枪往前一送。

    “噗”,枪尖入肉的声音。章楚山手腕一拧,搅得熊昇五脏六腑都混做了一团。一口鲜血直接喷在了章楚山的脸上。章楚山手上却依旧带着劲儿,将熊昇猛地往后一顶,熊昇整个人都从马背上栽倒了下去。

    雾,越来越浓了。

    熊昇被枪钉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他艰难地喘息着,望着一步步走来的章楚山,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他此时唇齿间已经挂满了血,一笑,又是一大口血涌了上来。章楚山穿着一身银甲,抬手,将熊昇的头割了下来。

    她伸手抓起熊昇的头颅,将它提在手上,喝道:“熊昇已死,还不快降?”

    回答她的,只有一串铃声。

    那声音清脆悦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又似乎近在咫尺。章楚山不禁皱起眉头,心中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紧接着,一根蚕丝从章楚山身前划过。

    那蚕丝极细,如同发丝一般,若非章楚山听力敏锐,恐怕难以察觉。然而,正是这一丝细微的风声,让她警觉起来。

    她迅速侧身闪避,但还是慢了一步。蚕丝如同一把锋利的剑,在她脸上划出一道血线,鲜血顿时涌出。

    章楚山毫不犹豫地提起长枪,向着那蚕丝来处刺去。

    她的动作迅猛而凌厉,带着无尽的杀意。然而,当她的长枪刺入空气中时,却什么都没有刺到。

    那根蚕丝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章楚山顿时警铃大作。

    若说月家军最怕的敌人,不是熊昇这样的武将,也不是猛虎、毒蛇,而是巫——会在暗中下毒的巫。

    这种人简直防不胜防,早些年月家军还没统一南蛮三苗时,有过一整个营的人都中了蛊的情况。月家军到底是中原来的,没有能解蛊的苗医,而这些苗人也不愿意帮汉人解蛊。后来听说蛊虫怕蒜,月家军的伙房里顿顿都有蒜,还有荸荠切片,每日都要喝荸荠水。只是那些中蛊的人只有不到半数活到了找到解蛊之人。

    章楚山从怀里摸出一颗蒜含在嘴里。面对巫蛊之术,她们多少有些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成分。可她是军人,她不能怕死。

    草丛里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那串若隐若现的铃声再次响起,像是某种挑衅。

    “装神弄鬼!”章楚山冷哼一声,心却静了下来。这次,她干脆闭上了眼睛,只依赖听觉去辨认方向。她耳朵微微翕动,取下身后的弓箭。一箭!

    “唔……”草丛里传来一声闷哼。

    章楚山提枪上前,正要拨开草丛,此时,身后忽然传来月霜双的声音:“阿姊,阿姊!”

    章楚山转头,就见月霜双提着枪急匆匆地赶来:“阿姊,这林子里起了大雾,一转眼你就不见了,我怕你一个人出问题,找了好久才找到你。大家都被雾气和突袭者冲散了。”

    章楚山脚尖一勾,方才滚落在地上的熊昇的人头就被勾了起来,落在了月霜双怀里。章楚山望向旁边的草丛,对月霜双道:“草丛里有东西,你也小心。”

    她用枪尖轻轻拨开草丛,却见草丛里倒着一只脖子上拴了一根红绳的野兔,那铃铛声正是从那根红绳上拴着的金铃发出的。章楚山呸地一口将含在嘴里的生蒜吐掉,暗骂一声让它跑了,转头对月霜双道:“熊昇已死,把信号弹放出去,收兵!”

    她的目标就是杀死熊昇,熊昇一死,矩州城也守不了多久了。她们的军队已经将矩州城围了两月,估摸着城内的百姓也要挺不住了。那些百姓也是辛周的百姓,章楚山只想速战速决,早日平了这无端的祸事。

    “阿姊,白隙受伤了,我为了来找你是弃了马来的,东西都在马上。”月霜双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果然被章楚山瞪了一眼。

    “回去以后自己去领罚。”章楚山仰了仰下巴,示意月霜双去自己的马上拿信号弹,自己却是牵过了熊昇的马。这马显然受了惊,一直在原地打转。章楚山翻身跨上时,它有些不耐烦地想要把章楚山摔下去,却被章楚山一把勒紧了缰绳。

    月霜双发完信号弹,骑上了章楚山的马。林子忽明忽暗,章楚山心中划过一丝异样,总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月家军的信号弹接二连三在雾林中亮起,将士们循着亮光逐渐聚集到一起,走出雾林再点人数,竟然有三成的折损。

    但章楚山杀了熊昇,还是让众人备受鼓舞。回到营地,月霜双自觉去领罚。章楚山这会儿才觉得口干了,马儿温顺地回到她身边,章楚山从马上解下水囊,喝了一大口水,对副将章云翳道:“传令,今夜好好休息,明日,破矩州城!”

    “是!”

    雾林之中,一片寂静,只闻风动枝叶之声,如怨如诉。月霜双骑着白隙,焦急地四处张望,额头满是细密汗珠。她明明看见收兵的信号,却始终未见人影。心中愈发焦躁,莫非是自己记错了方向?亦或是这林中另有蹊跷?

    她越想越是心急如焚,忍不住低声咒骂道:“该死!”原本以为能顺利归队,谁知竟会迷失在这片诡异的树林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月霜双越来越感到不安。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过收兵的信号,或者那只是她的错觉?

    可不应该,眼见天就要黑了,山林里越发暗了下来。再不找到出路,若是被敌人埋伏,或者遇见猛兽,月霜双武功再高强,也双拳难敌四手。加上她在这雾林里兜兜转转了这么久,肚子也饿得慌。

    白隙不安地甩着头。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月霜双忽然看见地上有不少血迹,一只脖子上系着红绳金铃的野兔身上插着一支箭死在草丛中,那箭是她阿姊的!月霜双心里一阵激动,连忙让白隙顺着地上的马蹄印走,一直走到月上三杆,眼前才终于出现了熟悉的军营。

    守夜的将士见到月霜双,不由奇怪:“月校尉,您大晚上的出去做什么?”

    “什么出去,我在山上迷路了,晃了大半天才找到下山的路!”月霜双摆了摆手,她心想这些人真是的,连自己没回来都没发现,心中有一丝挫败,但饥饿此时战胜了一切,“喂,伙房今天有剩饭没?”

    月霜双也不是第一天干这种事情了,将士们也见怪不怪:“你去问问牛花婶吧!”

    “好嘞!”月霜双远远看见阿姊的营帐还亮着灯,料想阿姊早就回营了,估计是太忙,才把自己忘了。月霜双知道大家没发现她丢了之后,内心虽然有些失落,但也知道现在正是时局紧张的时候,小脾气肯定是不能耍的。再者,迷路这件事说出去,阿姊也不会安慰她,只会说她这么大个人了还能掉队,让她自己去领罚。

    章楚山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家时,她是阿姊,可以容忍弟弟妹妹们的一切小脾气、小情绪。但在军营,她是统帅,她对手下所有的兵都一视同仁,甚至因为她们的月家的人,还会被更加严格地要求。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月霜双决定还是先去找牛花婶问问伙房还有没有剩饭,没有就求着牛花婶给自己做一口什么都好,然后再去看看阿姊有没有时间,乖乖认罚。

    章楚山坐在主帅的军帐里,正提笔,认真地写着军情。她虽然是武将,但写得一手好字,笔下的虽然是行书,却有颜筋柳骨之意。章楚山正写着,忽然觉得鼻子一热,一滴血毫无征兆地落在了纸面上,晕开了一片。

    她蹙了蹙眉。掏出手帕,捂住鼻子,换了一张纸重新往下写,可写着写着,却发现鼻血一直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怎么都止不住。章楚山原只以为是上火了,这在湿热的西南很常见,可这血一直止不住,她张口想要传军医,忽然觉得胸腹一阵绞痛,她咳了一声,竟又是从口中咳出一口血来。

    章楚山瞳孔一缩。

    原本守在她帐外的将士听见里面的动静,向里望了一眼,却见她们的将军正坐在案前,口鼻之中尽是鲜血!将士大叫一声就要上前:“将军!”

    “别过来。”章楚山哑着嗓子道,“我可能中蛊了。”

    “我们这就去找巫医!”

    听说章楚山中蛊了,将士也不敢贸然靠近。这苗疆的蛊虫诡异,有的是通过食物传播,有的是通过中蛊者的尸体、血液。章楚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中蛊的,或许是被那蚕丝划伤时?又或者熊昇的尸体上有蛊虫?她只觉腹中搅得厉害,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了一般。

    章楚山眼前已经一片赤红。

    军中的巫医很快就来了,他一看章楚山的模样,立马大惊:“救不了了,这是金蚕蛊的蛊王!”

    “什么?”

    月家军在西南数十年,自然听说过这金蚕蛊。金蚕蛊可是所有蛊毒里最凶险的,传说中了此蛊,七日之内必七窍出血而死。

    大颗大颗的血珠从章楚山的眼耳口鼻滚落,她面对一脸慌乱的章云翳,咬牙吐出一句话:“章云翳……”

    “末将在!”章云翳颤抖着单膝下跪。

    章楚山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她努力坐直了自己的身子:“本帅即刻起任命你为……代司马使,代行使本帅生前的一切权力。明日,照常……破、矩州……”

    “末将听令!”章云翳含着哭腔应道。

    就在章楚山咽气的一瞬间,数百只虫从她的眼耳口鼻中爬出。巫医立马洒了一把药粉,将这些虫都逼在原地,道:“必须立刻烧掉将军的尸体!”

    主帅营帐这边这么大的动静,月家军的军营里早就乱起来了。月霜双躲在伙房的灶头后面正埋头吃着牛花婶给她做的碴碴粥,忽然听见外面一阵不寻常的响动。

    “章将军死了!章将军死了!”

    月霜双愣了,她僵在那里足足有两分钟,直到牛花婶进来哭着拉她才回过神。

    “月校尉,您快去看章将军最后一眼吧!章将军中了金蚕蛊,巫医说必须立马将尸体烧掉!”

    “阿姊,阿姊……金蚕蛊?”月霜双僵硬地起身,被牛花婶拉着跌跌撞撞地往主帅的营帐走去。她眼神空洞地摇头:“不可能,明明我回来的时候阿姊还在营帐里办公,不可能。不可能是阿姊,阿姊不会死……”

    灶台上,还泛着热气的粥被打翻,月光透过窗牖,粘稠的粥液裹挟着黑夜里最后的一丝光亮从桌面缓缓地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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