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之后,辛温平还给了百姓们一个惊喜:她决定从太初元年开始,每年的正月将明堂对外开放,百姓们可以自由进入参观。这其实是辛温平送给杨菀之的小小礼物,她在洛阳时经常见阿姊因为明堂忧心,只道这么奢华的建筑只是给天子一人享用。阿姊总说美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件奢侈品,当有一天它不再奢侈时,盛世就来了。辛温平想让这个世界变成阿姊想要的那样。
她和她爹、她祖母不同,是个不爱折腾的人,如今大兴有了在明宫,若无必要的话,她不打算再频繁东巡。
此决定一出,又遭到了一众春官的反对,说辛温平不尊礼法。辛温平只道朕都女主天下了,还讲个狗屁的礼法,差点将大宗伯怼出心脏病。不过洛阳百姓是最开心的,呼朋唤友地打算结伴去明堂一睹风姿。毕竟这明堂作为洛阳城的骄傲,他们都还没进去过呢!
杨菀之回大兴说是述职,其实就是辛温平想见她,该述的职早就述完了,刚开始冬官署还总是抓她去做壮丁,后来因为辛温平几次三番找不见她人,“敲打”了冬官署一番,才让杨菀之歇下来陪辛温平。
柳梓唐也是沾了杨菀之的光——辛温平把他捎带着也喊回来,说白了是给杨菀之做保镖,顺便对他敲打一番,叫他别对杨菀之有什么心思。只可惜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辛温平如今亡羊补牢也晚了,她哀叹阿姊从小就是爱认死理儿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闷头做冬官:要知道换任何一个人得了阿姊这样大的机缘,都已经顺着杆子往上爬,讨个什么王侯爵位了。所以在感情上,杨菀之也是个会钻牛角尖的人。
满朝文武也都奇怪,圣人看着那么重视自己的养姐,但是却不给爵位,甚至在登基大典上想让杨菀之做左司空一事在一些爱乱想的人脑子里像是故意要捧杀杨菀之,弄得他们都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巴结。不过如此一来倒是让杨菀之省了很多官场上的麻烦。
但别的麻烦也有,比如辛温平为她安排的高强度相亲。
“阿姊,这个黄大人我给你把过关了,人是真的不错,长得也俊,虽然不是世家子弟,他母亲在地方做县令,也是家世清白……你瞧瞧,这画像没本人好看。”
“这个赫连晟,有世袭的空头爵位,现在在禁军,身材特别顶!而且我跟你说,他和阿姊你一样,父母都早亡,天生当官的料,不会丁忧,成婚后也没人给你眼色看。而且他在禁军里,不像在边关那么危险……当然退一万步说,就算死了,我也能给阿姊找下一个。”
“这个谢绫,江南谢家的庶子,公孙大人府上养的家臣,才十八岁,人嘛贤惠得很,就是身份有点低。但长得真俊,阿姊你要是喜欢可以收了做小……”
杨菀之拉着辛温平的袖子连连求饶:“好妹妹,你放过我吧,昨日我才推拒了两个郎君,今天一大早还收了一张竺司宪的帖子。喏!”
杨菀之说着,打牌一样从怀里取出一沓请帖放在辛温平面前,一一排开:“还有清嘉郡主的赏梅宴,她从前很是照拂我,我也不好不去;这是许冢宰的帖子,说他不日就是六十大寿,约了不少同僚,我不去岂不是让人觉得我摆谱?还有这个,厉大人的姑娘又说在府上办了什么品茗会,厉大人是我顶头上司,我也不知道怎么拒绝……还有你外祖家的表哥,约我去赏雪;宇文家的什么什么公子,说元宵定了曲江池边得月楼的天字号雅间,约我一道看灯;这个什么马家、李家、胡家……我都叫不上号。你看,你阿姊我现在在大兴就是一块人人都想咬一口的大肥肉。”
辛温平拿起桌上贺兰家递来的帖子,毫不留情地反手扔到了一旁的火盆里:“贺兰家如今手上有西北的兵权,贺兰许也做了朕的君卿,朕已经给得够多,他们也该见好就收了,哪有资格肖想阿姊?阿姊以后见到贺兰家的人,也不必顾虑我。”
她见杨菀之点头,又将宇文氏的帖子也丢到了火盆里:“这宇文济上个月还因为要花钱给天青酒楼的清倌儿赎身,被他爷揍得下不了床,明日我便将宇文弘这个老贼喊来,让他管好自己孙子。”
杨菀之:……
“许无患过寿还整这排场?他那个小儿子不是好东西,配不上你。阿姊你爱去不去,他要是非逼着你去朕直接治他一个结党营私。”
“别别别,”杨菀之连忙制止,“焚琴说我如今做官也得稍微有点人情世故,不然到时候被大家排挤了……”
辛温平原本想说什么,转念一想焚琴说得也对,阿姊的位置和她不同,若是她处处罩着阿姊,只会让阿姊被人孤立,于是摆了摆手:“也罢,我这不是担心阿姊嘛,既然焚琴心里有数就行。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阿姊没一个看上的?”
杨菀之的视线落在那一排画像上,确实是各有风姿,平儿选出来的人她也信得过。只是她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非得是柳梓唐?”辛温平挑眉。
杨菀之笑得有些心虚:“话不是这么说。”
“阿姊跟我还嘴硬。”辛温平冷哼一声,往身后的软垫上一靠,语气凉凉的,“前日王公子约你喝茶,你居然还把柳梓唐带上了,气得王公子回家哭了半个时辰。”
“……柳梓唐说他有办法帮我‘永绝后患’,要我带上他。”杨菀之越说越心虚,“再说了我也没松口……”
“唉。”辛温平揉了揉眉心,“平心而论,柳梓唐是个用起来很顺手的官。”
辛温平开口,杨菀之一下子沉默了。她或许不懂别人,但自己一手养大的妹妹却懂。辛温平给她挑的人,家世都不算顶顶显赫,为的是日后不会被夫家人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而这些人在朝中也是中庸之辈,也就是说,辛温平也不会对她未来的夫婿委以重任。她这个妹子到底多疑,对这些人始终是放心不下的。辛温平的意思不外乎是柳梓唐若是真的和她修成正果,那柳梓唐的官也就做到头了。
因为杨菀之是辛温平最大的软肋,辛温平不会让一个权势滔天的人捏住自己的软肋。
杨菀之伸手捏了捏辛温平绷得紧紧的小脸,笑道:“你阿姊我什么时候成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再说,柳梓唐又不是傻子,他若是想不清楚,我也不稀罕他。”
这也是杨菀之一直不松口的原因,她对于感情已经不抱什么期待,只享受当下便好,若要谈及未来,就要给她看见决心。
“他?”辛温平脑海中浮现出前些日子柳梓唐面圣时的场景。
青年端坐在她面前,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脸上挂着淡淡的苦笑:“杞之本就是罪人,若真有那一日,陛下杀了杞之便是。”
“为了我阿姊放弃你的前程,你真不后悔?”辛温平审视的目光望着柳梓唐。
她是知道的,公孙冰一直将柳梓唐当作自己的接班人养,若是没有节外生枝,柳梓唐未来注定平步青云。
柳梓唐抬头直视辛温平的眼睛,神色却变得坚定且柔和:“陛下说笑了,杞之已经坐在了很多人一辈子都坐不到的位置,又有什么好贪心的?况且,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这一年跟在菀菀身后,我也为绵州百姓做了不少事情,我想……我想做菀菀这样的官。”
辛温平生气地想,她若是说自己只是为了让阿姊不再被人欺负,才想方设法爬上皇位,岂不是显得落了柳梓唐下乘?即便是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郁闷的辛温平又气得鼓了起来:“他一塌糊涂!”
杨菀之一回大兴,辛温平也在这在明宫里关不住了,到了散值的点非要换了便服同杨菀之一道出宫。辛温平和杨菀之各自戴着个幕篱,真如寻常人家的姊妹。
如今大兴的夜市到处是吃食的香气,杨四任劳任怨地给主子付钱,顺带也不忘投喂焚琴一份,焚琴跟在杨四身边左手一个肉夹馍、右手一个千层烙饼,还不忘指着那家日日排大长队的店铺道:“大人,就是那家,那家的羊肉毕罗可香了!买点吧,买点吧!”
杨四见辛温平点头,叹了一口气,默默挤进了等候羊肉毕罗的大军。
此时,洛阳街头,赵苦荞接过大娘手里递来的羊肉毕罗,甜甜地说了一声谢谢,一面咬了一口热腾腾的毕罗,一面抬头望向远处已经上灯的明堂。今日洛阳下了小雪,赵苦荞只披了一件灰溜溜的破棉布斗篷。她转过年刚刚十五岁,加上跟着赵夫子也只能过清苦日子,身形看着依旧瘦小,但总归是熬到了能来洛阳的这天。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里面还有赵夫子给她的三十两银子,这是赵夫子能拿出来的让她在洛阳安身立命的全部本钱。她方才转了一圈,洛阳的旅馆很贵,她有点舍不得住。
她满眼新奇地张望着这座城市,想起几年前到她们云头村的那位大人。她的怀里揣着那封一直被她小心珍藏的信,一番打听来到营造司门口时,本以为营造司的人应该都散值了,却正见着一个八字胡的大叔打着伞出来。此时已经戌时初,天早早黑了,吉利一出营造司的门就见到一个小姑娘站在雪地里,不由“哟”了一声。
“丫头,你是谁家的,怎么在这里?”
方才吃下去的毕罗已经消耗殆尽,这会儿赵苦荞觉得身上怪冷的,讲话有些哆嗦:“回大人,草民赵苦荞,来营造司找黄平海黄工或者吉利吉司簿。”
“我就是吉利。”吉利也奇怪,怎么会有个他不认得的小姑娘上营造司来找他。
她一边说着,一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那张推荐信递给吉利。吉利接过信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在赵苦荞有些焦急的眼神中,吉利将伞打在了她头上:“外面冷坏了,来,有事进来说。”
吉利带着赵苦荞走进营造司,赵苦荞才发现,本以为已经该散值的营造司还有不少屋子点着灯,吉利带着赵苦荞进了一间屋子,屋内还有炭火的余温。给赵苦荞倒了一杯热水,吉利才打开了那封信。
看着信的内容和落款,吉利哑然失笑:“哎呦,可以啊,居然是杨大人的推荐信。”
“杨大人……是不是很厉害?”赵苦荞望着吉利,眼睛亮亮的,满是期待。
“那当然。”吉利笑道,语气里带着点炫耀,“你第一次来洛阳,明堂看见了吧?杨大人修的。你今年十五?”
“是。”
“真不错,杨大人刚来我们洛阳营造司的时候也是十五岁。”吉利将推荐信收了起来,“咱们司正已经散值了,明天当值才能见到,虽然你什么都不会,但看在杨大人的面子上,你在营造司留下来做个工役找个活计干是不成问题的。至于能学到多少,又能不能有机会成为冬官,就看你自己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天,我们营造司可是很苦的。”
赵苦荞点了点头:“大人,我不怕吃苦。”
“你在洛阳也没有亲眷,营造司工役都是男子,他们那边你去也不方便住。不嫌弃的话,今日便和公厨的婶子凑合一晚吧。”吉利素来心细,杨菀之的信里大致写了一下赵苦荞的事情,吉利就猜到她没处可去了。
赵苦荞是过惯苦日子的人,哪里吃苦不是吃?公厨的婶子见赵苦荞这么瘦瘦小小的,心疼坏了,向吉利打着包票说把赵苦荞放在她这边绝对没有问题。
那婶子也是一个人,早些年和男人和离后就来了洛阳,在营造司的公厨做饭,就住在公厨柴房边的一个小房间里。听说赵苦荞是杨菀之介绍来了,婶子又拉着赵苦荞讲了一晚上小杨大人在洛阳的轶事。说完杨菀之,婶子又问起赵苦荞的事情。婶子问什么,赵苦荞就答什么。听得婶子眼泪涟涟,直道赵苦荞命苦。
赵苦荞窝在婶子给她盖好的暖融融的被子里,小声地说:“苦荞倒是觉得自己命好哩,这辈子尽遇着好人了。”
“那倒也是。”婶子破涕为笑,“能进营造司的门,咱们都是有福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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