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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西沉,血色晚霞染红半边天。余晖渐暗,荒芜大地上,孤寂的黑烟慢慢飘散,破碎的旌旗垂头而立,死去的战士血已流干,土壤被浸染成暗紫色,长枪短剑散落四处。
一阵嘶哑阴沉的鸦啼声打破死寂,像是回荡于原野的地狱挽歌。
我茫然地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仿佛迷失于某个时空之中。
这是哪里?战场吗?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恐惧地环顾四周,却未见一个活人。就连自己,也像是在死地彷徨的游魂。
我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死去”?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冲击着我的理智,使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精神恍惚之时,视野也逐渐模糊,支撑自己站立的力气也在一点点流失。下一刻,灵魂便仿佛要被某种力量抽离这副身躯,回到应去之地。
“伊珂……”
有一阵轻微的呼唤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如春风驱散阴霾,让我逐渐找回心智。
与此同时,仿佛又有一段信息,从意识深处悄然浮现。
现在,你不属于这里。
“啊……”
轻呼一声后,我终于清醒过来。
于是,眼前的可怖景象,也如幻境般迅速崩塌。
遥不可及的红艳天边变为近在眼前的洁白墙壁,广袤无垠的荒野化作方方正正的室内空间。旌旗,刀剑,细看只是一些略显粗糙的道具。鲜血不过是一些深红色涂料,杂乱地抹在屈指可数的三具“尸体”身脸上。
刺耳的乌鸦叫声还在长鸣不休。我寻声看去,场景外的某张桌子上,一台新型留声机和真空管音响组成的机器,重复播放着这些惹人心烦的声音。
回头再看“战场”,我站在暗紫色的垫子上,瞧见前方画着夕阳红霞的背景板,不禁暗赞起那栩栩如生的风景画。
当我视线往下移去,恰好与某个睁开眼睛的“尸体”对上。
“这垫子真舒服,再过5分钟不动,我真要睡着了。”说话的是文森。
“睡吧。”仰卧着的乔伊,闭着眼睛说:“反正后面没你事了,将来还能在舞台直接过夜。”
“到时舞台可能是露天布置。”趴着的瑞安声音有点低沉:“冻着可不好。到时给他铺张白布盖住全身吧。”
“两位大人,小的前世得罪过你们吗?”文森翻身看向若无其事装死的乔伊和瑞安。
“那边的三条死尸,麻烦专业点,不要扭来扭去聊天好吗?”韦娜及时发声,阻止死人们的胡侃,然后又对我说:“公主大人,你沉默得太久啦。不过,刚刚的情感表现很好,就像真站在战后没来得及打扫的战场一样。”
“哦……”我焕然大悟。
现在是1501年8月27日,星期一下午。
在韦娜组织下,到10月份校庆前,每周星期一下午已默认为“红叶话剧团”排练日。
下个月第三周,因为我们要跟着科联会分团去卡诺州进行科学考察,所以时间安排还是挺紧张的。
幸好有罗茜的手稿作参考,节省不少时间。而且男生们也很努力,道具布景等准备工作办得有声有色。特别是乔伊的美术功底,更是起了大作用。
这是第三幕终幕,最后一个场景的排练。
根据剧本的前情提要,骑士率领军团先到达沃兹南部后,因同情信仰圣主教民众的悲惨遭遇,与小部分志同道合的同僚设法解散军团,毅然加入当地起义军。但在抵抗帝国圣教军主力时,因双方战力相差悬殊而失败。但帝国圣教军也蒙受一定损失,又在后续进军途中突遇神秘瘟疫袭击而覆没。
那是仿佛定向袭击圣教军,却对逃难圣主教徒无害的诡异瘟疫,与之前无差别传播的病毒大不相同。
这也是圣主教所宣称的神迹。还有传说是圣主终于承认教徒们的虔诚,中止其苦难磨炼,并以神力抹去邪恶的异教徒们。
但已牺牲的人,没法复生。
刚刚在这个场景中,我似乎走神了太久。
调整心情后,我做了个深呼吸,迈步经过不再说话的死尸扮演者们,走到蕾雅身边。
她仰躺在垫子上,双腿并拢,两手十指交握置于小腹之上,闭着眼睛,默不作声。刚才的众人说话声和烦人的鸦啼声似乎也无法惊扰她。
当我蹲下来时,也未见到她有任何反应。
要是在静谧的夜晚,说不定还能听到她那均匀的呼吸声。
看,就连我伸手挑起她鬓间的一丝长发,也未能让她的眉毛抖动半分。
只见她安静如初,“睡”得一脸安详。
接下来,我就将挑起的金发丝稍微一折,挠起她的鼻尖。
“睡醒了没?”
“阿……嚏!”
她慌忙抬起手遮住口鼻,张开眼睛看向我,语气中却还带着一点迷糊:“干啥啦……”
“我奉命来和濒死的你告别,骑士大人。”我收回手,看着这位没搞清立场的蕾雅。
这家伙一定又熬夜啃了,早上公共课也是昏昏欲睡的状态。
“啊,哦,好。”她终于反应过来,快速抬起双手拨弄额前刘海,扭动几下身子,闭上眼睛稍微酝酿情绪后,再皱起眉头,张开双眼,装着痛苦的样子挤出断断续续的话:“公主……你……怎么……在这里?”
不好,忍不住了……
“噗”的一声后,我直接笑了出来。
“太过分啦!”蕾雅抬起右手猛拍一下垫子,生气地说:“我都要死了,你居然在笑!”
“抱歉,抱歉。”我收回笑容,装出严肃的表情:“来,重新开始……”
“哼。”她撇了一下嘴,勉强调整状态,蹙眉哀吟:“公主……”
……
……
“这位公主,你的脸在抽搐么?”蕾雅冷冷地看着我:“麻烦管理一下表情好吗?”
不行,没法控制啊……我放弃了,直接笑场。
“停停停,崩盘啦。”韦娜按停音响,再拿着剧本走过来,说:“算了,先休息一下。”
太好了,总算能松一口气。我转头一看,却见到怨念更深的蕾雅。
“过分,笑一次不够还来两次。”她坐起来,责问和推理像连珠炮般砸向我:“为什么笑场?因为你根本无心代入。为什么代入不了?因为你根本没投入感情。为什么不投入感情?因为你根本不在乎。为什么不在乎?肯定是彼此的感情不对等。我们还算是密友吗?”
真是无懈可击……我只能诚恳认错:“是我不对,没想到这一层。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友情是毫无疑问的。”
“这还差不多。”她点了点头,马上展现开心的笑靥,情绪切换简直就是一瞬间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挺佩服她的。
她昨天中午还透露过一些令人震惊的伤心往事,说不定那是她梦魇般的可怕记忆,也难怪会有罕见的情绪波动。但今天,她却仿佛将那段经历锁到意识深处,转身又是那位活力满满的乐观少女。
能自如摆脱过去的纠缠,战胜曾经的恐惧,让糟糕的往事远离今天的生活,真了不起。
这让我联想到自己,一个“没有”过去回忆,或者说,不知为何忘记了过去的人。
与蕾雅不去想相反,我是想不起来。但结果是一样的,只要与那些可能不好的过去切割,就不会伤心或产生后悔之类的负面情绪。
是这样吗?
但偶尔突然而现的记忆碎片,无法抑制的情感迸发,又是怎么回事呢……
就像刚刚那残酷的记忆画面,直到现在,仍留下一点点破碎的痕迹,扰乱着我的思绪。
“伊珂,伊珂?”蕾雅的声音传了过来。
“啊……哦。”我愣愣地看向她:“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看你好像丢了魂,赶紧召唤一下。”她还特地抬起手朝着空气挥了挥:“嗨,回来,回来。”
“好的,感谢骑士大人的召唤术,我的灵魂回来了。”我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却发现腿脚都有点麻。刚刚是蹲了有多久啊……
旁边,瑞安和乔伊也已起身,文森却还躺在垫子上。
“怎么?”乔伊瞥了文森一样:“装死上瘾啦。”
“说啥呢……”文森懒洋洋地张开眼睛:“这块垫子不错,再躺一会。”
“导演,到时给这名死尸插多几把剑吧,方便他躺久一点。”乔伊转头便向韦娜建议,完全不顾文森后来的“喂喂”抗议声。
“什么?哦,都行。”韦娜的心思显然不在这边,她正和舒亚讨论剧本。
“原本宫廷场景里,公主用计铲除坏贵族的剧情,都省略成旁白带过吗?”舒亚似乎觉得有点可惜:“这是反映公主成长和心路转变的关键呢,能更好衔接她勇敢来到沃兹寻找骑士的情节。”
“嗯……虽然确实很重要,但是安排不下。”韦娜解释:“已经改编成三幕结束的短剧,时间有限,塞不下这么多故事。而且这段情节与本剧主题联系稍弱,只好舍去啦。”
“还有啊,现在我们基本排练过一遍全剧了。看起来时间还是有点紧张,需要加快节奏,取舍一些情节。”韦娜接着说:“毕竟那是校庆舞台,节目可不止我们一家,预留时间可能也就15至20分钟左右,与其他节目相比算很久了。”
“这样的话,确实需要优化编排。”舒亚翻了翻剧本,笑着说:“嘿?第三幕无需我出场啦。不管是坏的告密侍女还是帮忙公主出城的老侍女,全都在旁白里出现。”
“这样么?”躺在垫子上似乎不舍得起身的文森睁开眼,看向舒亚:“来吧,一起当条无欲无求的快乐死尸。”
“算了吧,谢谢。”舒亚马上拒绝。他的视线扫了几下文森脸上、手臂上的红色涂料,或许他就不喜欢这些“血”。
“原来如此啊。你喜欢女装胜过扮尸体。”文森的脑袋里不知跳跃了几个层次,直接给出一个诡异结论。
“哪个我都不喜欢好吧。”舒亚看起来相当郁闷:“请不要用奇怪的逻辑造出离谱的结论行吗?还有乔伊……你点头干吗?”
“只是觉得,好像有点道理。”乔伊难得与文森站在一起。
“也可能是在漫长的排练岁月中,一些潜意识中的诉求受到某些外界刺激而显现化。”瑞安开始很正经地讲些飘在云里雾里的话:“虽然他本人可能没意识到,但这些心理渴望一旦突破牢笼的束缚,就不可能再被掩埋。也许在未来日子里,他可能会因世俗而故意排斥这些东西,但却可能进一步异化成某种本能,乃至以更另类的行为举止表现出来……”
“你们这群家伙,够了哇……”舒亚无力地抗议,但似乎无效。
连韦娜都不嫌乱地加入胡侃,看向舒亚的眼神中充满异类的理解:“真可怜……我不会让你压抑以至于变异的,舒亚学弟。这样吧,第三幕开场,安排你饰演老侍女帮助公主出城,如何?增加一个释放天性的场景……”
“学姐,别开玩笑啦,啊啊啊……”舒亚好像要崩溃了。
我只能向舒亚表示同情。还好,这几个人的玩笑就这样到此为止,没真把舒亚搞疯。
已经接近下午5点钟了。结束排练和笑闹后,大家都开始忙起来。
蕾雅想起还没完成科联会碎石城分会定期联络报告,赶紧跑到秘书办公室去忙活。
舒亚和韦娜,加上瑞安三个人继续讨论剧本。瑞安总是对一些历史细节很较真,引得韦娜改了又改,反而将剧本改出一堆漏洞。
“好吧。这其实是历史幻想剧,一切皆有可能。”韦娜找了个终极借口,直接堵住瑞安的质疑。
文森呢?哦,他不知什么时候蹦到舒亚他们身边耍宝,语不惊人死不休。
倒是文森的一派胡言似乎都没怎么被嘲讽,主要是重火力乔伊不在。
乔伊哪里去了?好像没在这间会议室里。
一会后,我透过屋子的玻璃窗往外望去,在外面道路的某处角落找到乔伊。他就坐在路边,望着西边方向,屈起双膝,托着一块板子,时不时低头在上面挥笔。
这是在画画吗?我呆了片刻,终究还是压制不住好奇心,走出会议室,推开红叶楼大门,走到乔伊身边。
不知是我走得轻,还是乔伊过于专注,他似乎都没发现我的存在。
就连我默默站着看他画了一会,他也没什么反应。
“黄昏时分的校园风景吗?哦,还有红叶楼……”我忍不住说出声。
在乔伊这幅画中,远方落日沉落云间,自西向东的建筑群中,似有专业楼、中央图书馆一角,近处则是眼前的红叶楼。那栋三层却安装着八个窗户的小楼,每层窗户不对称的奇怪设计,看起来总有些不协调感。
“啊……是的。”乔伊转而抬头一看,愣了小会后才说:“献丑了。”
“不会啊,画得真好。”我看着他低头继续作画,赞叹:“乔伊,你很喜欢画画呢。一定练了很久吧?”
“嗯,好像真的是呢。我从小就有这个兴趣,也许是与生俱来?反正父母亲都是这么说的。”乔伊一边挥笔添加景物细节,一边说:“有时候觉得,画画就是与岁月互动的最好方式。只需付出一点点时间的代价,就能将所见的美好留存为永恒的记忆。”
“哦……所以你才会像补课一样,抓住任何闲暇时间作画,多留存一些美好记忆吗?”我开了个玩笑。就像现在,只是小憩一刻,乔伊也会利用起来。
“补课?这个提法有点意思。但是,我从小到大花在画画上的时间也不少呢,倒不至于兴趣被压制什么的。真要说补偿自己的话,也许补的是前世?哈哈。”乔伊停下画笔,转头笑着对我说:“开个玩笑啦。”
“不过啊……”说到这里,乔伊身体前倾,举起双手,肘部顶在膝盖上,手腕靠拢,两掌张开,托着下巴,转头望向天边的夕阳和晚霞,悠悠地说:“曾经有过一些想法,觉得自己能出生在这样的和平年代,真是很幸福呢。可以惬意挥霍闲暇的时光,看着天边的云,对着日出又日落,平静地用画笔记下平凡的时光,转瞬又是一天。”
“呃……是不是太缥缈了?”他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一堆空话,便转而笑着看向我,开始自嘲:“你看,这就是闲出来的胡思乱想。哈,会不会很无聊?真抱歉。”
不会的。
此刻的夕阳光辉,从背后拥抱着乔伊,仿佛给他披上一道光纱,明暗光线对比恰好让他的面容一时模糊起来。
听着他适才的感慨,竟让我的眼前浮现一幅幻觉般的画面。
远方是同样壮丽的夕阳云霞,眼前却是不一样的空旷土地,同样屈膝坐在地上环抱着画板的人,却有着不一样的装束。那人身边,地上似乎还静静躺着一把武器。难道那是某个久远年代的猎枪……?
“和平的日常,会是什么样呢?”
耳边,似乎响起一个特别轻柔的声音,未待我反应过来,却又消逝于微风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我慌张地四处张望,却未见到任何其他人,就像再也找不回这个声音的主人一样。
怎么会这样……
惆怅和忧愁悄然而生,让我一时不知所措。当我下意识抬起手试图触碰些什么,抓住些什么时,眼前的幻觉却如泡沫般快速破灭。于是,在我眼前的景象,仍是临近傍晚时分的静寂林荫小路,孤独的红叶楼。
还有呆呆看着我的乔伊。
“伊珂,你……怎么了?”他一脸惊讶的表情:“难道我说错了什么?”
啊?
哦,我的眼角,怎么有点湿润……
于是,我赶紧抬起手拭去眼角边的痕迹,露出笑容:“没什么,好像阳光有点刺眼。”
“是吗,那就好……”乔伊转移视线到怀里的画板,说:“也许是参与这次话剧后,再加上之前看过的一些历史书,感触挺深,就有了一些无聊的个人理解。不要在意啊。”
是这样吗?那就好。我想。
那就好……
可是,随后而来,缠绕不散的那种怀念,又是怎么回事呢……
好怀念。甚至怀念得……想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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