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监护人，长野空说自己是妹妹的底线，这没什么问题。
可是，他教的内容却仍值得商榷。
阮望问他：“比起法律，你似乎更相信自己？”
“不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比法律更正确，”长野空坦白了心里话，“我只是希望，她在学会遵纪守法前，先学会遵守内心的善良和道德。”
从这句话中，能听得出他的良苦用心。
长野白虽然智商奇高，却才十岁刚出头而已，这个年纪的孩子三观还没定型，怎么教她，她今后就会长成什么样。
让她跟着超凡管理局做事，当个老实本分的守法公民当然不错，却也有隐患。
毕竟谁也不能确定，未来的超凡管理局会不会变质，会不会变成不人道的暴力机关……到那时，长野空希望妹妹能有独立思考，决定做或不做，以及做什么的判断能力。
对此，阮望表示理解。
虽然他觉得龙国还挺可靠的，哪怕存在一些无可避免的腌臜，但大方向上没有歪过。
不过，长野空毕竟只是个视野有限的普通人，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他的担忧有他自己的考量。
“摆渡人先生，在您看来，我做对了吗？”长野空问。
他不是问错没错，而是对没对。
看似相近，其实意思完全不同。
阮望听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决定也不是非常自信，想得到摆渡人的建议。
可是，自己又能给他什么建议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长野空所烦恼的，与他所烦恼的，其实非常像。
“我不知道，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阮望微微笑道。
“或许你是对的，心怀善意与道德，她今后所作所为才能问心无愧，不至于迷茫。但也有可能，今天你教给她的这份善良，反而使她心生异想，在今后造成难以收拾的恶果。”
“如果要我评价……我希望你做对了。”
阮望如此说道。
这代表了他的态度。
正如洪远所说的，在未来那个任何人的愿望都有可能实现的世界里，无论善意还是恶意都有毁灭世界的可能，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决定一定正确，即便是洞悉万物的神明，也无法完全理清其中的规律。
可是，如果有可能，阮望希望善有善报。
哪怕这显然并不现实。
每个人的善都不同，也都是自私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恶其实很像，都是一厢情愿的个人考量，只是利我利他的出发点截然相反罢了。
阮望没有遮掩什么，所以就连长野空都看出来了他的心事。
“那个…摆渡人先生？”
“没事，抱歉走神了。”
阮望回过神来，叹息着笑了一笑，起身朝门外走去。
“对了，你其实可以对钟局长更信任一点的，”他在门口停下，忽然说道，“他的为人我了解，虽然人老成精，但人品还是没得说的，而且你们是我介绍过去的，他也不敢乱来。”
长野空愣了一愣，随即颔首道谢。
抬头时，阮望已经不见踪影。
……
另一边，阮望沿着小路，来到后山坡的竹林里。
在泉眼旁边的水沟边上，有一个螃蟹洞，有被人用小棍捅过的痕迹……但现在已经不见人了。
“啧…”
阮望皱了皱眉，眼中蓝白色光芒闪烁，扫视四周，很快找到了目标。
身形一闪，他来到了旁边一座山的山顶上。
光秃秃的山顶，有一座不知哪个年代立起来的小亭子，茅草做顶，歪歪斜斜，里面只有几块方方正正的粗石头，作歇脚的座位。
不见了的长野白正在这里。
她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面对面坐着，好像刚聊过什么。
那老人样貌朴素，身着一席青灰色长衫，苍白的须发加上脸上浅浅的皱纹，给人以慈祥的感觉，但他的腰背却一点不驼，非常精神，目光深邃而明亮，仿佛能洞穿真理。
“……”
阮望认得这位老爷子，准确地说，是有过一面之缘。
这是一位神明，天机老人——普林斯·洛·阿古希斯。
上次见面，是在某位占卜师小姐的店里，自己将神器【琪丝的寄语】交还后，对方帮忙出手炼制了【精灵之眼】用以探测异常。
再然后，就没有交集了。
他现在来这儿，是干嘛？
阮望疑惑了半秒，便主动上前打招呼：“晚上好啊，普林斯老先生。”
对他的招呼，天机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并未回话。
于是阮望又扭头看向对面的长野白。
此刻，小姑娘正皱着眉头，手指捏着发尾揉搓，非常纠结。
“老先生，您找长野白有事？”阮望移回目光，问道，“要是她离开不见，她的兄长该担心了。”
天机老人背着手，摇摇头笑道：“只是恰巧路过，见这小姑娘天资聪颖，又与我有几分缘分，生了爱才之心罢了。”
阮望嗯了一声，心里觉得离谱。
好嘛，合着您老人家没事来蓝星闲逛，遇上个天才少女，觉得合口味，就想拐走当徒弟，是这个意思吧？
他打量了几眼犹豫不定的长野白，又想到还在屋子里坐着的长野空，忽然产生了既视感。
这两兄妹的剧本，好像突然从都市异能变成传统玄幻了。
相依为命的兄妹，妹妹天资聪颖，被天外仙人看上，拜入大宗门，哥哥从此发愤图强……
不对，也有可能是长野白的大女主剧本，谁说得清呢。
不过前提，是长野白愿意接这个剧本。
瞧这情况，她显然做不出决定。
而事实也是如此。
长野白很纠结，无法给出肯定的答复。
半晌后，天机老人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拍了拍长野白的脑袋，说道：“罢了，既然不愿，便回去吧。”
长野白一愣，看了看慈祥的天机老人，又看了看走到近处的阮望，抿着嘴手足无措。
直到阮望朝她点点头，又指了指远处的山腰小屋，她才大方地朝天机老人深深一鞠躬，说了声“抱歉”，发动能力离开了。
看不见小姑娘的身影后，阮望摸着鼻子笑了笑。
他朝天机老人打趣道：“说不定等她长大了，知道自己今天错过了什么，会后悔得睡不着觉呢。”
天机老人并不这么觉得，他摇头说道：“那小家伙很懂事，虽然贪心了点，却非常容易满足，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注定与我有缘无分。”
这句话阮望听明白了。
在自己来之前，长野白一定向天机老人提过要求，要带哥哥一起离开，但被拒绝了。
这就是有缘无分。
将长野白的事翻篇。
阮望坐在长野白刚刚坐过的石头上，问道：
“老先生，您来蓝星…是找我的？”
倒不是他自恋，而是他确实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天机老人，怎么有闲心来蓝星逛街，还刚好出现在自己附近。
所以答案不难猜。
天机老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枚金属方块，递给他。
“如果最近见到启明，把这个给他。”他叮嘱道，“无论他在想什么坏主意，让他支个招。如果有需要，我们会帮忙，如果不需要，我们就不管了。”
阮望接过金属方块，感应到里面复杂的铭文回路，猜测是某种传递信息的工具。
里面交代的事，他不看也猜得到，应该是跟洪远和寰宇联盟有关。
哎，神明之间就是麻烦，传个话都神神秘秘的。
他将方块收起来，保证道：“行，我会转交给老师的，还有什么吗？”
天机老人笑着摇摇头。
事情交代好了，他重新看向阮望，目光深邃而平静，似在审视。
“……”
非亲非故，被一位声名显赫的老牌神明盯着，阮望心里难免紧张，后背发毛。
他有些不自在，不由把屁股往后挪了挪。
虽然已经有过一面之缘，但他和这位天机老人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少交情，两次见面都因为正事，交往只浮于表面。
片刻后，天机老人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摆渡人，你很迷茫？”
“呃…”
阮望脑袋转了一下，才明白这位大神好像是想跟自己谈心。
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点了点头。
“不瞒老先生，是的…”他没有拐弯抹角，缓缓将心里的困惑讲了出来：“我有过奇遇，隐约瞥见了未来世界的景色，其中一些死局，我想不明白。”
天机老人眼神中出现一抹好奇。
“哦…你所看见的未来，是怎样的光景？”
阮望回答：“在意志法则的笼罩下，众生愿望得以实现，可世界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反而因为失去了时代前进的规律，一切变得混乱，最终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继续说道：“有人告诉我，万界众生的未来，只有毁灭与解脱（自灭）两条路，我想反驳，却找不到别的答案。”
“老先生，您怎么看？”
他问出来了，希望眼前这位遍览命运的神明予以解惑。
他心里紧张，又期待。
同样的问题讲给希斯卡娜，她没有主见，只会无条件地相信自己；讲给星火，她选择跑路，被自己说服后，就跟希斯卡娜一起放空大脑摆烂了，一点也靠不住。
至于求助于其他人…甚至求助于神明？
只看洪远在燃炬之城的行为，他藏起自己的真实想法，应该是察觉到莉莉和西弭在偷窥吧……或许，他并不想让太多神明议论此事。
神明是超脱尘世的存在，每一位的意志都极致而璀璨，却都不能代表芸芸众生。
洪远想要的，是凡人的答案，而不是神明的答案。
阮望现在问天机老人，也并不是希望得到答案，只是想要一点启发。
“众生愿望成真的未来……”
天机老人小声复述着，眼睛闭上又睁开：“你是想知道，那样的世界是否有免于毁灭，甚至更进一步的可能？”
“嗯，有吗？”阮望问道。
“我不知道。”
天机老人摇摇头，给出了他的回答。
“那样的世界，只有身为众生意志的「王之神」才能看得到，我再怎么推演，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更别说寻找出路了。”
“这样吗……谢谢，麻烦您了。”
阮望颔首道谢，脸上却无奈地笑了笑。
果然吗……
得到回答前，他心里其实早有准备，此刻却仍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
如果连闻名寰宇，遍览命运的天机老人都看不到出路，又有谁能为自己指明方向呢？
启明？
启明不见得比天机老人更博学真知，远见睿智吧，他会有思路吗……
但是。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
天机老人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那慈祥的双眼弯了起来，笑着说道：“摆渡人，虽然我看不清未来的路，却不意味着你看不清。”
阮望一愣：“…什么意思？”
“你是启明的学生，难道他没教过你吗？”
天机老人呵呵一笑，慢慢地解释道：“在我的印象里，启明是最不尊重命运，对‘答案’嗤之以鼻的人，哪怕他的推衍之术甚至不在我之下。”
“也因此，他才是宇宙中最慈爱，也最糊涂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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