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日子他和妹妹都等了太久太久,想见到妹妹、看看她过得怎么样的欲望,让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想给的东西很多,可能拿出来的却太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已经是他的全部了。
更何况,他们都还年轻,他们的未来还很长。
于是,二十八岁那年,房租到期之后,洛桑没有续签,也没有再把时间消耗在那追不回的工钱上,而是拿着攒下的钱换了一张他期待已久的绿皮火车车票。
上路时,他只背了一个装着贴身衣物的小行囊,然后坐上了前往北宁的火车硬座。
火车上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没人像看垃圾一样对他指指点点,反倒大家都对他展现了非同寻常的客气和友好。
那也是他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间没有感到令人不适的审视,甚至开始有闲心去看看窗外沿途的风景,眼前是天幕上难得一见的璀璨星河,耳畔是火车上吵吵嚷嚷的人间烟火。
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模样,也看到了妹妹或惊讶或欣喜的脸,光是这么想着他都忍不住想流泪。
这条路很漫长,从火车到大巴,从下颌平整光滑到长满胡茬,不过只是一路上的事。
他想过无数次见面的情景,满怀着重逢的热忱。
只是没想到,上天对他的眷顾似乎又是差了一点儿,总是差一点儿。
在他千里迢迢寻着那个模糊的地址,好不容易找到妹妹的养父养母家的时候,收到的却是妹妹的死讯。
她的养父母给她取了一个好听的藏名,叫拉珍。
那年她不过才十九岁,正是亭亭玉立的年纪,可在藏家姑娘里,已经算得上是老姑娘了。
因此,在她在世时,她的养父母家里已经开始变卖牦牛,为她筹备嫁妆了。
藏区的婚嫁风俗异于平原。
在那个年代,各方面的条件称上一声艰苦也不为过,为了繁衍生息,年轻人不但得靠家人包办婚姻,还得遵循着自古以来的一妻多夫制。
往往藏族人家的一个女儿,会嫁给夫家的兄弟几人,而她们的孩子,会统一唤夫家的长子“爸爸”,且会由兄弟几人一同养育,孩子户口也落在一家的长子名下。
对于藏族儿女来说,这似乎是很是寻常的风俗,并无不妥。
可林青黛不是自小便在马背上野蛮生长的拉珍,她是平原人家窗棂前被精心雕琢的蝴蝶兰。
对她而言,这风俗无异于颠覆了她幼时自圣贤书中,汲取的一切认知和礼法。
她平日里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可并非是离经叛道、不通礼教,让一个自小接受一夫一妻教育的姑娘贸然接受三个“未婚夫”,改为遵循一妻多夫的礼制,她能保持风度、没有崩溃已经是非同凡响、远胜旁人了。
而对她来说,让她最难以接受的却并非是迥异的风俗文化。
最开始,她感恩于养父养母的照顾和温柔,感恩于阿兄们的善意和宠爱,她以为,那是上天看在她命途坎坷,而恩赐给她的一个家。
可后来,她突然发现一切并非如她所想,他们想收养的不是一个贴心的女儿,而是一个相对“廉价”的儿媳。
她发现,原来这份爱在冥冥之中已经标好了注定的价钱和除她以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条件。
她的家里有三个阿兄,与她年纪相差算不得小。
按照藏区的风俗,虽然不如内地那般,娶妻需要投入彩礼,可是却也并非一毛不拔就能将新娘抬入家门。
男方家庭和女方家庭都要出资提供一笔不小的费用用来给小家购置牦牛,甚至还要共同为新娘购置绿松石、白海螺、红珊瑚、蜜蜡、金银等昂贵珠宝。
因此,娶妻对很多家庭来说,都是一件极为“奢侈”却不得不为的事情,这也是为何会有兄弟一家“共妻”的现象出现。
所以,她那常年走南闯北经商的养父养母才动了心思——为自家的三个儿子收养个“妻子”回来。
日后孩子们的感情自小就开始培养,自然好过两眼一抹黑的包办婚姻,而且,也能节省些娶妻需要耗费的“成本”。
养父母或许是怕她难以接受这样的安排,所以从未跟她这般提过,可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们一次意外的交谈,被她听到了那些“关心”和“疼爱”的全貌。
养父养母看到她时也有些慌张无措,沧桑黝黑的脸颊也难免露出了些羞赧,他们没想要这么快得让拉珍知道他们的想法。
毕竟她并非是藏家姑娘,年纪又小,不通情爱不说,兴许对藏家的婚嫁习俗还是排斥的。
只是,他们却没想到,拉珍却同意了他们的提议,愿意跟三位阿兄好好相处,日后嫁与他们为妻。
实际上,她自然是不愿的,可却也不忍就此拒绝,今时不同往日,养父养母待她不薄,不但吃喝好的都紧着她,甚至愿意供她出去读书。
在村子里,像她这样读过书的年轻人是少数,尤其是女儿家。
阿兄们也待她极好,在她暑期休假回家的日子里,床头的花瓶中,从未少过新鲜的格桑花的香气,在寒冷的腊月凉冬,他们也不会忘给她备她最喜欢的浓郁甜茶。
她曾经一度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家哥哥的影子,那疼爱与关怀掺不得半分假。
她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比起那些盲婚哑嫁的姑娘,她可是好了太多太多了。
其他藏族女子都如此嫁过,她又有什么可矜贵的?
只是,在那之后,她再看到养父母和阿兄们对她的宠爱时,心头却再也升腾不起感动了。
她觉得,自己这样是不对的,可她难以拘束自己的心,在得知了真相之后,她很难不想法偏激,甚至将很多事都阴谋论起来,总是无端的把别人对她的好当做是别有用心。
渐渐地,原本和睦的家庭关系,开始变得尴尬疏远了起来。
她一边自责自己的“狼心狗肺”、“不识好人心”,一边抗拒起了养父母一家的关爱。
可每每在看到被她拒绝后家人尴尬又难过的神情时,自责的感觉却又开始十倍百倍的递增,如此循环往复,折磨不休。
她再次清楚地发现,自己与养父母一家并非是一家人,说到底,她还是个外人。
她难以接受他们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就连直接开口拒绝,说一句“我不愿”都做不到。
理由不过是,她贪恋这个虚假的家庭给她的温暖,怕自己再次被家人抛弃,成为孤独一人。
甚至很多个夜晚,她都任性的想过,为什么当年入狱的人中,不能多一个自己。
后来很多个日夜,她开始卑劣的把希望寄托在了亲人身上,她希望有一天,他们出狱后,会在某天从天而降,来寻自己回家过回儿时的日子。
她虽然唾弃自己的无情无义,可这份虚妄的幻想,着实撑着她走过了无数时光。
直到十九岁那年,她高中毕了业,学业也算走到了尽头——因为凭借着养父母家的经济条件,是很难在顾全三个阿兄之外再供养她这么个大学生的。
更何况那个时代的藏家姑娘,即便读了大学也是英雄难有用武之地,除非远赴乡镇城市实现“抱负”,可她深知养父母收养自己的用意,又哪里愿意再继续得寸进尺?
他们能供养她读这么多年的书,早已是仁至义尽了。
更何况,藏区女子多半早婚,可家里为了等她长大,这场既定的婚礼已经拖延了好几年,养父母家的长子、她的大哥已经三十岁了,就连最小的哥哥也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
家里早因着这场婚礼背负了不少误解和微词,尽管他们不曾提及,可她也不愿厚着脸皮当做一无所知。
她总不能因为一己私欲,一再耽误全家人。
她不忍再耽搁。
所以,在高考过后的那天夜里,她对着书桌上的那摞教材发了许久的呆,指尖摩挲着那张空白的大学志愿表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它们连同一摞奖状证书一起锁进了箱底,连同着过去的林青黛,一起埋在了箱子里。
她听着自己平静而又认真的跟养父养母说:“爸,妈,您二老准备准备,送女儿和阿兄们成亲吧。”
那日养父母惊愕又欣慰的神情,她怕是至死都难以忘怀。
她是自愿蜷于笼中的雀,也是甘愿自折双翅的鹰,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天下之大,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她有多么远超旁人的才华。
她是林家最聪慧的继承人林青黛,是学校里成绩最优越的拉珍,是志愿书上诸多名校任选的天才少女……
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对养父母而言,比起这些“虚名”,只有“儿媳”这个头衔,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回馈。
自那以后,一家人便都开始到处奔波忙碌了起来。
对比起来,好像她这个新娘子算是全家唯一一个清闲人。
养父母对这场婚礼很是在意,变卖了不少牦牛,她问及时,他们便喜滋滋得跟她说是给她筹备“嫁妆”;阿兄们连连跑了市区好几趟,做事神神秘秘的,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
算起来,最不重视这场婚礼的人,也是拉珍。
在她看来,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事儿,没什么必要大张旗鼓地折腾,折腾来折腾去,实际还是都是自家人的东西。
“如此听来,她似乎是……认命了,可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过世了呢?”谷久瑄突然开口,语气凉凉的,脸上还有几分显而易见的讥讽,“这一家人倒真是有趣,那年代供出一个大学生,搞不好现在已经成了你们乌斯藏的市长了,偏偏非得把人家困在村里生孩子……当真是见识浅薄、愚不可及!”
“大学生又有什么用,算算年头,那时候西部计划还没能展开,这地方穷乡僻壤、地广人稀的,怕是十个村也凑不上一间小学来,她读的那些书在这里还不如多研究研究怎么放牦牛、怎么挤牛奶来得实在!”傅珩之也忍不住出吐槽了几句,言辞间不乏遗憾之色。
“更何况……”傅珩之说着,侧眸瞧了明显在愣神儿的简不听一眼,后面的话却没能说出口。
更何况,能去平原经商的藏族商人,哪里会是真的供不起一个大学生?更多的可能,是怕她当真读了大学,就不会老老实实回村子里,给他们当儿媳生儿育女了吧?
如此来看,这一家人对拉珍到底如何,还有待商榷,毕竟洛桑并没有亲眼见过活着的妹妹,他所听到的故事版本,或许只是由林青黛养父母一家口述而来的,其中是否有美化或水分还未可知。
这话即便不说,在场的几人也没有傻子,自然是心中有数的,若是当真说出来,照简不听那性子来看,怕是她心里会更不好受些。
格桑德吉闻言倒是也不恼,或者说,他并不意外他们如此作想,毕竟在他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叱骂的言辞更加难听。
“我也有些好奇,她究竟是为何而死,她是洛桑唯一的亲人,怕是不可能会死的不明不白,若当真其中有异常,怕是洛桑也不会入了佛道。”简不听淡淡开了口,精致的眉头微微蹙着,一双美目看向了格桑德吉。
傅珩之和谷久瑄闻言一愣,随即也反应了过来,若是当真其中有异常,洛桑这个哥哥不走火入魔都是好的,哪有可能成了后来这般模样?
根据格桑德吉的描述来看,这洛桑就是个字面意义上的老好人,总不能当真是什么含着舍利出生的天生“佛子”,是什么“以德报怨”的人物吧?
他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总归不该是全无缘由的。
如此只能说明,洛桑对所有人都没有怨恨,林青黛的死怨不得任何人。
格桑德吉倒是因着这句话多看了简不听一眼,感慨道:“兴许洛桑说得对,大概我还是见到的世面太少了些,想法太偏激了些,以至于很多事情都是固执己见,很多人都只能看到坏的那面。”
“曾经的我,也做过许多无端的揣测……就跟你们两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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