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没有注意到,始皇帝脸上已然充满怒意,同时又有一丝失望。
他方才听了李斯之言,就认定炮制琅琊台灵蛟行雨事者,其心可诛。
没想到,扶苏竟然自承琅琊台所谓神仙,便是云梦山之天人。
由此观之,始作俑者,扶苏也!
始皇帝心中满是愤怒,又有一丝痛心。
他虽然确实不喜欢扶苏,然而扶苏终究是他儿子,而且,还是他最有出息的长子!
近来长生之梦破灭,始皇帝感觉自己年事渐高,恐大行之期不远!
因此日常暴怒,既有丹药所遗祸,亦有内心焦灼之因!
所幸自己虽然时日不多,大子扶苏却素有贤名,可为二世!
然而他亦不曾想到,自己大子仁孝之下,隐藏的竟是狼子野心!
吾儿,朕已无几岁之秋矣。尔方才弱冠,连数年之光阴亦不能等吗?
至于扶苏人不在琅琊,且琅琊地与扶苏无半点关联,他如何炮制此事——扶苏乃是楚王女所生,楚地之遗老,皆视其为芈姓后裔。
而琅琊本为齐地,后为越地,越国为楚国所灭后,遂成楚地!
无论是齐地还是楚地都无分别,楚国与齐国自周时以来,便一直交好。两国唯一一次交战,尚在齐桓公时。且双方仅仅只在边境摆下大军而已,却被楚使一语劝退。
由此还创造了一个成语,风马牛不相及。
“风”意为发情,与后世“雄起”同意,故秦军每逢战阵之时会大呼“大风”。
楚使的意思是,齐与楚根本没有冲突,双方都是大国,谋划的方向也不同。齐国欲往西削弱晋国,楚国欲往东平吴越。这就像两头发情的牛马,自己去找适配的,找彼此有什么用呢?
两国自此隐隐为联盟,春秋时一起弱晋,战国时联合抗秦。楚国为秦所灭,楚地遗老逃于齐地亦为常事。
扶苏根本不知道始皇帝心中此时已然认定自己便是祸乱之源,毕竟李斯两次近乎点名一般的进言之事,他根本无从得知。
他恭敬地自怀中摸出一个玉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头捧出一本古怪的书:“始皇帝请看,此乃吾等自天人居所中所得天书,其上除了天人留言外,且有命符丹三术!”
“其中,丹即为炼丹之术!”
他遗憾地开口:“只可惜其中文字,臣看不懂!”
“不过,”他小心地继续说道,“或许有方士能看懂。”
“尔欲令朕重召天下方士乎?”始皇帝声音冰寒地开口。
扶苏一怔,始皇帝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一开始便想过,重召方士之事或许会让始皇帝生气,然而天人所留天书,里头更有炼丹之术,始皇帝得之,不说喜出望外,至少也会大有兴趣。
没想到始皇帝甚至都不问是何天书,亦不问炼丹之事,而是直接揪住重召方士这一点。
始皇帝显然亦不愿意与扶苏多说,他转向蒙恬,目有异光:“内史恬,尔又为何负石上殿?”
蒙恬自进来起就抱着一块大石板,从边缘之参差棱角看,显然是一块普通的山石。
然而这么一块普通山石,蒙恬却一直抱着不放,便是向始皇帝行礼时,亦是小心翼翼放在案几上,并不交给内侍。
蒙恬亦觉始皇帝态度奇怪,他小心地开口:“臣与公子扶苏于天人居所中寻得天书一本,药渣若干……”
说到此处,他偷偷看了始皇帝一眼。
天书上有炼丹之术,而药渣,更是炼丹最直接的证物。况且天人所炼之丹,必然不同凡响,说不定便是不死之药!
然而始皇帝依然不动如山,蒙恬内心无比疑惑,却快速地接口说道:“又得天人遣灵猿赠留书之石一块,请始皇帝试观之!”
两名内侍上前来,试图从案几上抬起石头,然而任凭两者脸都涨红,亦只是让石板摇晃一二,根本无法抬起。
其中一名侍者气急败坏地伸手示意跪坐于帷幕之下的内侍们一起过来,始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
“不必了!”
他直接站了起来,一边走向石板,一边意味深长地开口:“恬乃是中华第一勇士,其勇力可是尔等身腐之辈可比乎?”
几名内侍迅捷退下,而蒙恬讷讷伏地不敢语。
始皇帝此时也已经懒得管蒙恬之表情,他走到石板前,仔细打量着上面的五个大字。
“亡秦者胡也。”他一字一顿地念出石板上的字,目光扫过扶苏。
“吾儿。”他淡淡地开口。
扶苏全身都陡然一震,他惊诧地看着始皇帝。
他自两岁时,母亲便被赐死,彼时他尚无多少记忆。
而等他记事后,始皇帝已然有子七人,他为长子,日日受秦宫博士教导,甚少见始皇帝。
至志学,亦即十五岁之时,他便以军司马之职,随上将军蒙恬至北境河套地,戍守近七年。
在他记忆中,始皇帝从来未曾叫他“吾儿”,但有所召,皆称“扶苏”。
此为始皇帝第一次称他儿子!
却是在如此情景下!
一句“吾儿”让始皇帝亦有些唏嘘,然而更多的,却是怒火。
“尔自幼便有仁名,天下皆言尔仁善,教导尔之博士亦言尔敏而好学,奋而勇毅。”
他目光如刀一般冷冷看着扶苏:“尔何时变成了如此不孝不悌之徒?”
不孝不悌?扶苏满脸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得到如此评价。
此话从何说起?
“难怪尔一直言神仙之事,朕原本以为尔只是欲借还朝之机,以神仙事,得权柄而已。”
始皇帝声音亦如刀:“却想不到,尔竟狼心狗肺到了如此地步。”
“亡秦者胡也,”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头之怒意,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好一个亡秦者胡也!”
“胡亥,乃是尔幼弟!尔竟要以妖言置他于死地吗?”
扶苏瞠目结舌,欲言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先前彻底忽略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胡字有两个解释,一个为胡人,另外一个则为胡亥!
但是上天可鉴,他从未想过此胡字竟可与自己幼弟对上!
而始皇帝此时亦不愿于扶苏多言了。
他脸上挂满厉色,冷冷地开口:“宣朕喻令!”
“公子扶苏,无德!着宗正格去去公子身份,为庶人!”
“内史蒙恬,”始皇帝看了一眼同样如遭雷击的蒙恬,继续开口,“削上将军之职,去九卿!”
“命廷尉府将二人收押,着廷尉斯作表,言明扶苏无德事,朕十日后亲自登台焚之以告上天!”
扶苏乃是始皇帝长子,他天生便是储君。
这年头人民心中的道德律很重,无故废储君,即为无道。因为无论始皇帝是否是上天之子,他终归是代天行狩。
所以废立储君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需要通过上天批准。
“命卫尉羯自卫尉军中,调兵五千,交由少子胡亥统帅,中车府令高为司马!”
他杀气腾腾地继续下令道:“命胡亥与赵高即可出发,前往琅琊台,斩杀冒称灵蛟之妖邪,若是得遇所称神仙者,一并杀之!”
“朕要让天下之民皆知,神仙灵异,皆为荒诞!天下,乃是大秦之天下,威德尽归于朕!”
……
“少子可知始皇帝为何样之人?”
西殿内,一片昏暗。
赵高与胡亥相对而坐,殿门未开,殿内亦不曾举火燃烛。
此为暗室之言也。
开口的乃是赵高,他的面目隐藏在暗影中,胡亥所见,唯一片高深莫测。
“吾不知也,请中车府令教吾!”胡亥很恭敬,他身子微低,坐于赵高面前,一副受教的模样。
他说的是实话,始皇帝虽然是他的父亲,然而他出生较晚,当时始皇帝已然开启一统六国的脚步。
等他记事,他便不曾叫始皇帝父亲,而必须和其他人一样,称呼其为,始皇帝。
此时双方之间的关系乃是君臣,而胡亥这个臣甚至连朝堂上那些大臣都不如。
至少大臣们每日都能够见到始皇帝,而他这个公子却仅仅只有数日一次请安。
“始皇帝雄才大略,知人善用,坚忍不拔,素有卧薪尝胆之志。”
赵高声音略有些尖细,他继续说道:“一统六国,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此前所未有之伟业!”
“又废分封,而划郡县,收天下权柄于君王,自此无百年之臣,此为创万世之基!”
“故此,始皇帝确实为万世之始。功便不超五代,亦不远矣!”
“如此说来,始皇帝实为圣君?”胡亥疑惑地开口,他微微动了动肩膀。
不得不说,于距离始皇帝仅仅不过数百丈之处,宫城之中,谈论始皇帝功过,实在是一件很刺激的事。
胡亥此时只觉得自己又害怕,又想继续聊下去。
赵高则是高深莫测地看了胡亥一眼,淡淡地开口:“始皇帝非圣君。”
“何解?始皇帝如此盖世之功,如何连圣君都称不上?”胡亥脸色瞬间有些发白。
诽谤始皇帝乃是大罪,始皇帝威权行海内,纵使是在暗室之中,胡亥亦是满心恐惧。
而且他确实疑惑,始皇帝一统六国,创万世之基,功都快超五帝了,为何称不得圣君?
“只因,始皇帝,偏执!”赵高却是云淡风轻,他脸上甚至有一丝快意之色。
“始皇帝欲长生,便召天下方士。”
他声音依然尖细平静,胡亥却觉得殿中似有风雷起,让他坐立难安。
“方士言以金珠为饮食,不食五谷。天下人人皆知为谎言,臣子上书者众。然而始皇帝置之不理!”
“天下何曾有不食五谷能活者?方士要金珠之物,又怎会是用来做饮食?”赵高的声音微微有些感慨,而胡亥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他若是按照秦宫博士的评价,乃是“不肖”,意思是又蠢又坏。
然而不肖如他,亦知道世上绝无以金珠为食之人,即便是仙人,要么餐风露宿,要么什么都不吃。
此必为骗子。
然而胡亥都知道的事,始皇帝却不知道,此何解也
“始皇帝于咸阳建二百七十宫观,以供养方士,命方士为其炼丹。然两年之间,方士醉死者不下十人。”
赵高满脸冷笑:“有大臣向始皇帝进言此事,言方士以金珠为饮食,为何会饮酒?而且方士们得神仙授法,可为始皇帝炼制不死之药,为何其自己却会醉死?”
“始皇帝不听,言此事者皆被发配隐宫!”
“隐宫?”胡亥心中一动,“中车府令似是出身隐宫?”
赵高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是眼中却满是寒意。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胡亥一眼,淡淡地开口:“正是,吾少时便因母获罪,一并被发配隐宫。”
“而隐宫之中,皆是大能者,贤达之人,博学多才,言之有物,因始皇帝不喜而获罪。吾虽身在隐宫不得出,却知天下事!”
“如此说来,吾亦欲往隐宫一行!”胡亥悠然神往。
听赵高的意思,隐宫竟然似是隐士聚集之地,里头的人都有大本事,说话又好听。
“若有机会,吾会助少子于隐宫一行。”赵高脸上的笑意更盛,眼中寒意亦盛。
隐宫里确实如他所言,里头皆是一帮大才。
只不过,乃是杀才。
至于说话好听,隐宫之人,若是不知奉承,不懂如何揣摩心思,早死无葬身之地!
他乃是前郎中令赵衰长子,出身赵国公族,因参与秦子异逃归事而奔秦。子异改名子楚,即位秦王,因念赵衰之恩,乃封为大夫。
后又因灭赵之功,得晋位九卿,为郎中令。
然而仅仅只因赵衰之妻夸耀家世时,说了一句“赵政”,便引得始皇帝勃然大怒,一句“朕何时氏赵”,便把赵衰妻及长子高打入隐宫。
赵高其实很理解始皇帝为何发怒,因为六国虽灭,然六国遗老仍视始皇帝为生死仇敌,常蔑称始皇帝非异人之子,而是吕不韦与赵姬所生,应为吕政。
始皇帝去嬴政之名,自此称自己为始皇帝,令天下皆去姓,而以氏为姓,亦有这方面之因。
故而赵衰妻一句赵政触了始皇帝逆鳞,被打入隐宫,实乃顺理成章之事。
然而隐宫生活暗无天日,赵高被行宫刑,其母亦被施以腐刑。
赵高亲眼看着自己母亲被绑在铁床上,被人用一个小钩子自下体入,勾出胞宫,引刀割除,再以麻线系口,重新塞回体内。
九卿之妻子,受此酷刑,此为奇耻大辱!
大秦万世?
哈!笑话!
此天下,吾必乱之!
不过,如今的始皇帝,却没时间顾忌儿子相争,因为他已经独坐殿中,取出了扶苏带来的‘仙人’遗物,打算对这‘天书’品鉴一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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