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信离开中军时已是夜晚,临近晦日,夜间月色黯淡,然而南方有小半边天幕都亮着,那是东京城中的火光——入城的北军已开始在东京城内外肆行剽掠。
跟着从郭威帐中鱼贯而出的武将们不曾关注到停留在辕门边驻足的郭信,他们步履轻快,脸上尽是快意,有相熟的彼此接耳说笑,又因为要赶去新的差事而不得不在辕门匆忙告别,飞快地驰马向火光处而去。
在禁军编制上仍是郭信上峰的王进却看见了他,本来已经上马的王进又跳下马来,招呼了一声,见郭信张望夜空,好奇问道:“郭郎也会看星象?”
“只是远见城中火起,想到我等兴举义兵,如今仍使无关百姓蒙难,心里难免觉得可惜。”
王进赞同了一声,随即又道:“眼下我奉命护卫中军,今夜既然无事,郭郎何不去我处一叙?”
奔波了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紧张的精神一时间反而难以松弛,自知又将是个难眠的夜晚,于是郭信爽快应邀。
王进本部驻地紧邻中军左翼,担任护卫之职——俨然已被郭威视作亲信。
这其中显然也有郭信自己的缘故。当初禁军从东京出征前,奉国军左厢主将解晖并不愿北上戍边,是王进私下通过郭信这层关系获得了节制左厢两个军北上的机会。一直以来两人不论公私都关系极好,再加上王进还与王章是同族,郭威信任王进似乎是顺利成章的事。
王进很自然地牵着郭信的袖子进入营帐,随即又屏退了亲随。
眼下再无旁人,王进便直言道:“军中许多人只知郭郎是郭相公之子,又有些骑射用兵的本事,眼下郭相公得势,得有不少人上抢着来讨好、巴结郭郎罢?”
郭信想起史彦超等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与郭郎相识数年,知道郭郎本事远不止于此,更清楚郭郎的性子为人。军中有勇力者成千上万,但关系总要讲究一个远近,郭郎从入军籍起便是咱们奉国军的人,一起征战了这么多年,真要论亲近的自己人,还得是我们奉国左厢的这些老兄弟。”
一旁的烛台在王进的脸上闪烁着红色的烛光,郭信瞧着这样一张充满期待的面孔,与刚才在中军帐内直劝郭威称帝的武将们的面孔并无两样。
王进难抑激动,继续热络地道:“郭郎刚在中军也见到了,我等诸军将士都想奉郭公为天子,待郭公成了官家,郭郎不就是皇子?日后我等奉国军将士都愿以郭郎为首,郭郎可不能忘记咱们旧日的情分。”
“今夜父亲已有言在先,身为人子,此事我不应多言,不过我心里有数的。”
郭信抬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作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应答。话题太敏感,刘家已然失势,以后再也不必像原先那样低调,但即使是和王进这样亲密的关系,眼下郭信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大话、多做什么承诺。
郭信转头盯了一阵跳动的烛光,微微沉吟后道:“不过我有意劝说父亲下令停止禁军剽掠京城,虞侯以为如何?”
王进低头略作思索,随即道:“此事不易。当初郭公听从王峻之言,准许诸军入京后剽掠旬日,可再大的东京也不堪这样掠夺!然而此事谁敢去劝?上头的大将们自己也要借机发财,何况大伙来东京这些年了,谁家又没几个新仇旧怨?谁若劝郭公禁止剽掠,必被众人视之为仇敌。”
突然王进的话锋一转:“但郭郎如今的身份却正合适!郭相公心里愿意也必然会听郭郎,诸军将士别的大将面子可以不给,但刚反了朝廷,又要违背郭氏之令,难道是嫌命长?届时再有我与奉国军诸将带头支持,郭郎可尽获东京民心了。”
郭信听着王进的话,除了最后一句有些突兀——他想做这事并不主要为了邀名,其余的话则有些道理,王进打仗的本事或许只是一般,但在武夫中绝对属于会钻营的。
郭信略作思量,遂同意道:“待父亲下次召见诸将,我会寻机提出此事。”
王进拍拍胸脯保证:“只要郭郎有心,此事必能办成。”
……次日午间,北军已次第全部掌握东京并由郭威亲信部将郭崇威等人控制了大内宫禁,郭威传告将由玄化门入城,并唤郭信一同随行。
此时距郭信来到北军仅仅过了三日,距郭威自魏州大名府起兵甚至不过十日。郭信感慨郭威用兵神速之余,更隐隐感觉到自家的威胁很快将从朝廷官家转为支持自家上位的禁军——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自唐末至今仍未发生本质上的改变,这一现状在历史上要持续到赵匡胤再度被军头们拥立。
玄化门是东京汴梁城北面由东向西的第一道城门,正是刘铢先前在此闭门阻止南军撤回,最先向北军献上城门,也无意中让刘承佑无法返回宫中。
玄化门前早有城中百官在道旁迎迓等候,郭威率众行至门前,身穿紫袍、佩有金鱼带的太师冯道排众而出,带头谒见郭威。
郭威见状,下马向冯道行了拜礼,郭信在后面听不清郭威向冯道说了什么,只见郭威以衣袖掩面似在落泪。
冯道受了拜礼,同样向着郭威耳语一番,随即用着与年纪不大匹配的音量向身后百官道:“郭侍中此来诛君侧之恶,国家将安矣!”
郭威当众宣布要前去面见太后请立新君,随后便在百官一拜再拜的迎接称颂声中进入东京。
进入玄化门后直面马行长街,长街往日商旅不绝,今日却仅有诸军将士在道旁护卫,能看到的沿街坊市均是阖门闭户,萧条冷落的景象令人难以回忆起东京往日的繁华。然而禁军入城后多在平民所在的西城、南城等地剽掠,在临近皇宫周边与禁军将领们多居住的内城已有所收敛。
不多时,郭威率众行至金水河前的染院桥,又唤来郭信到马前问:“二郎刚在玄化门看到刘铢了?”
那时郭信关注着郭威和冯道两人,并没顾得上瞧百官中有哪些人,但想必献城的刘铢应该也在其中。
不及郭信回答,郭威便继续道:“刘铢昨日开门献城有功,又是汉家老臣久历军职,虽然在青州时罪过不小,我却不能杀他,这件事上要委屈二郎。”
郭威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干,且每一步都不能出大的差错,这个关头自家父亲还有空惦记儿子的情绪,还有什么好说的?
郭信不免感激道:“父亲宽仁,儿子岂能做睚眦必报之人?此等小人孩儿从来不放在眼里。”
“不过其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二郎可奉我之命,前去罚没其家资,以其所居东京宅邸权为二郎日后居用。”
随后郭威回首向随行的魏仁浦开口道:“着令二郎为东京四城巡检使,于城内发奸剔垢,缉捕凶恶,并巡检东京四面城门事。”
魏仁浦当即下马,取出随身携带的帛书笔墨,在一名跪伏在地的亲兵背上飞快地写好任命,随后加盖枢密院印信,动作一气呵成,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郭信抱拳领命,从魏仁浦手中取过他新的任命,同时老实地提醒郭威:“孩儿手下只有郭朴,没有节制兵马。”
“慕容延钊二郎是认识的,去寻他罢。”
沿长街继续行至汴河边,再向西不远处就是郭家府第,此时藏身于符家旧宅的郭家亲眷都已经回家,郭信便提议想要先回家中看望母亲张氏。
“二郎是有孝心的。”郭威微微颔首。
郭信遂带着郭朴和仅有的几名亲兵离开队伍,目送郭威继续向不远处的宫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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