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这是一个阿泠完全陌生的时间。
“嘿,要是心尘老头儿没哄我,这时节我他娘的还没出生呢!”
“爹爹,你说什么?”
“没什么。”
皇城内,蓓蓓牵着“阿泠”的手,抬起小小的脑袋看向爹爹背后的大背篓,面色苍白的女人就坐在背篓里边回她以温和的目光。
“爹爹最近怎么老喜欢自言自语?”
阿泠语塞,他不禁握紧了蓓蓓的手,温声玩笑道:“爹爹最近累着了。”
这玩笑话让背篓里的女人听了进去,她将头往后仰了仰,在阿泠后脑勺上轻轻一蹭,以蓓蓓听不见的声音细语道:“这段时日真是苦了你了,若不是我你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女人的动作十分轻,阿泠却明显感觉到了从背后传来的颤抖,似是仰头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给她带去了极大负担,让她因疼痛颤抖了好一阵。
尽管他内心十分清醒,自己只是在经历吴究的记忆,但心中还是止不住有些悲凉——
这女人没救了,字面意义上的。
出嫁随夫,女人名为吴氏,是吴究的发妻,生了一个女儿叫吴蓓蓓。
阿泠如今知道了,吴氏原本姓江,也是甫来人士,关于这妇人其他的在吴究记忆里便是什么也没有,有关于这个女人的记忆似乎仅仅停留在他现在所经历的这段。
吴究修炼天赋极高,从小便被一高人看中,带往宗门里修炼成为灵修。他从小在宗门内长大,平生最大的志愿便是完成师父的遗愿,成为顶天撼世的至强者,带领宗门傲立世间。
这是很多宗门弟子的梦想,听上去十分宏伟,但这梦想遍地都是,倒显得吴究有些质朴了。
关于吴究的以往平生,阿泠只能感受出这么多,因为记忆十分模糊。
记忆模糊的原因并非是阿泠能力不足,而是以往的那段记忆怕是都快被吴究本人所遗忘,若非阿泠有此天赋,怕是再也想不起来。
直到遇上了吴氏,吴究似乎停止了为师父遗愿所奔波,二人一见生喜,结为连理——这段记忆,也是有些含糊不清,起码不能以“经历”的形式为阿泠所见。
阿泠环视了吴究记忆中的甫来皇城,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区别倒也不是非常的大。
那座神像让所有人都记忆深刻,当然也包括吴究。
“好大啊——”即使离得远,蓓蓓还是差点仰面摔倒——她想看看万尊兽主的尊容到底长什么模样,幸好“阿泠”眼疾手快,反手将她托住。
二十年前,吴究带吴氏来了万兽宗,是来求医的。
“听闻万兽宗内有位孙神医,你的病他肯定有办法的。”吴究没有回头,因此阿泠也没看清吴氏听到这句话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记忆中,吴究为了吴氏已经跑遍了整个甫来,寻常大夫名医也访了,有名的灵医也下了本去拜了,可就是没有能医好吴氏的办法。
“吴氏「本源」不足,能够撑到今天,也算是他砸锅卖铁、不惜跌阶以灵蕴求医得来的最好结果了。”
这道理阿泠明白,吴究也明白,恐怕连背篓里如风中残烛的女人也明白,二十年前的此时此刻此地,心中万般不舍诸多不甘的吴究踏上了万兽宗门前那道长长的阶梯。
人人都说万兽宗内有位真正的神医,得兽神之眷可起死回生,可见到神医岂是那么简单的。
背着背篓的男人在这里不算显眼,但如果背篓里坐着个女人,手边又牵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便会立刻吸引来周围人的目光。
“这位同胞请留步。”门口的守卫弟子一眼就看到了衣衫褴褛的吴究,上前将他喊住。
吴究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却被守卫弟子告知,他要找的“孙神医”如今并不在宗内。
“孙神医究竟去了何处?”
“这我等也不知。”
吴究轻柔地将背篓放在地上,而后又匆忙从破烂的衣衫中掏出两块亮闪闪的石头,他提前封了百年灵蕴在这两块石头内,趁周围人不注意,他将石头塞进守卫的手中。
“哎你唉,好吧”守卫面色为难地收下灵蕴,附耳道:“神使大人去往边界久而未归,今早有弟子看到孙神医匆匆出宗。”
“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边。”
吴究看向守卫指的方向,阿泠顿时一愣,那是青山镇的方向。
“爹爹!爹爹!”
蓓蓓惊慌失措的叫喊让记忆的视线强行被扭转,阿泠瞬间觉得四周的一切都模糊下去,此时此刻,吴究眼里唯有手边背篓里那个女子。
也不知是不是这段记忆对吴究尤为深刻,阿泠看到那团鲜血竟是尤为扎眼。
吴究背起背篓,常年奔波、四处以灵蕴为代价寻访灵医,让他修为差点就要跌破四阶。可他背起背篓向城外狂奔的模样,却又完全不似四阶可以达到的速度。
“撑住你一定要撑住”
阿泠有些不忍心去经历这一切了,背篓里那个女人灵蕴几乎散尽,魂海崩塌不过须臾之间,吴究来不及找到二十年前的孙思了。
这对他来说是一段注定的事,可对吴究来说,此时唯一的希望就是追上出城的孙思,灵医普遍阶级不高,他觉得,有希望追得上。
“究哥我”
“别说话,小,别说话,你相信我,我能追上那位神医,让他治好你。”
吴究喊了声吴氏的名字,但阿泠居然没有听清,随后他便反应过来,这并不是听不听得清的问题。
他把所有的灵蕴都用在奔行上,甚至想过等找到那位神医,把自己的「本源」献出去让他治好自己的妻子。
他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心中好似觉得忘了什么,但他顾不上许多,只管一股脑儿地往前冲。
“究蓓蓓”
吴究忽然停了下来,他一时情急,居然把蓓蓓在了万兽宗。
“别担心,蓓蓓就在万兽宗,兽尊大人脚下,她会没事的,你”
吴氏摇了摇头,道:“究哥,你知道我早就不行了,对不对?”
此时已奔至敛花镇外,吴究不想回答她的问题,便要再次背紧了背篓准备狂奔,却不料肩上传来一阵冰凉。
“好好照顾蓓蓓,我不悔此生与你相遇”
他还没来得及握住那只冰凉的手,那只手就已从他肩头滑落。
“不!不!”
吴究恨自己是个灵修,他看得到也感受得到魂海的崩塌,也看得到灵魂的逸散,正因如此,他才绝望,才没有办法继续用找神医的借口来骗自己。
“万尊兽主神在上,万尊兽主神在上!”
他跪在地上,把冰冷的尸体抱在怀中,不断念诵祂的名号,祈求神灵能在此刻垂眸于他,让逝去之人再度回到他身边。
可惜没有神迹发生,雨倒是下得淅淅沥沥,像是神灵为她假惺惺哭了一场——又像是吴究自己歇斯底里地哭了一场,才让这记忆中的场景有了这场雨。
“哎呀呀,你说你喊它干什么?”
嘶哑刺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等阿泠回头时,那张刻画恸哭人脸的惨白面具便凑到了吴究眼前。
“啧啧啧,”哭脸面具看了眼吴究,猩红长袍无风自动,它绕了一圈发现吴究没有理他,便继续道:“神也求了,你这怀里的女人还是没活。”
“滚开!”
吴究一掌拍出去,却被那身诡异的红袍轻松躲过。
“这女人还有救。”
嘶哑的笑声钻进吴究的脑海,顿时让他松懈下脸来,喊道:“你能救她?”
“呵呵呵,我不能救”哭脸面具再度斜身躲过一掌,嘶哑的笑声并未因吴究的暴怒而停歇,“不过,我能让你——看清楚!”
宽大的袖袍顿时把吴究的手臂缠住,冰冷刺骨的灵蕴便顺着其手臂直奔魂海。
这一刻,他看到了,阿泠也看到了,吴氏身上连接着一根似有若无的丝线,在她「本源」散去的刹那,灵魂便顺着那根丝线飘向高天。
那是兽神的信仰,在吴氏魂海崩塌、「本源」散尽之时,逸散的灵魂伴着那股被阿泠称为“信力”之物被信仰所收走,从此世间便再没有吴氏的这根线。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你看到了吗,此刻到了她回报‘天’的时候了。”
似是感受到吴究慢慢松下力来,哭脸面具也松开了吴究。
下一刻,一只扭动得正欢腾的血色蠕虫被递到了吴究面前,嘶哑的声音笑着问他道:
“你,想不想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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