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窗外覆雪,宁致眼眶微红,他细细回想了一下当今朝堂,一路走来,真的是走的走,散的散,五大国公如今还在殷都的也就剩下他了,他打了一辈子的仗,朋友不多,除了那四个老家伙外,就关仲贤算是个朋友吧,关仲贤是个人物,将权谋和算计做到了极点,在高祯如此刚愎的皇帝手中保住了他们宁家,保住了大奉江山。
他知道,关仲贤的丞相不是为他自己,也不是为了天子,而是为了百姓;对于关仲贤,他是佩服的;轻声叹气,脑海中又浮现出温哲的身影,从玉面尚书做到了玉面丞相,也算是奇人,如果说关仲贤是权谋和算计的话,那温哲就是铁血和果敢,他用雷厉风行的独断铁血清理了朝堂中的逆流,当然这也是他招祸的根源,对于温哲,他也是有些佩服的。。。
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军突然咳嗽作呕,旁边的老夫人赶紧上来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涌到喉咙的鲜血被他一口咽下,视线昏花的老将军轻轻叹息,裹了裹身上的长袍,来到大牢外,冲着门口狱卒说道,“我想在院子中转转。”
门口的狱卒点了点头,对这个老将军,他们司禁是眼在先的,不管什么要求,尽力满足。
狱卒轻轻开门,老夫人扶着老将军走在绵软的雪地上,身后狱卒紧紧跟随,毕竟典狱监也有规矩在。
宁致来到典狱监门口的亭子中,吐出一口血腥味混杂的浓重浊气,随后坐在石凳上,身旁的老夫人眼泪直流,宁致随手掀开亭上放着的大奉典律,亭子的主人站在高台上,隔着老远看着眼前的老将军。
宁致看了几眼书本就放了下来,双腿吃力的站起来,随后脸色一阵潮红,看着四周牢笼一般的监狱,叹气道,“这就是我最后的结局了。”
一个狱卒飞快的来到郑崇官房门前,刚想开口就被郑崇官打断,只见郑崇官凝眉道,“老将军这是在干什么?”
宁致什么也不干,就静静的站着,身边的老夫人又怎么不知道这个她陪伴了一生的丈夫要干什么,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想象中的结局,但却算是一生的解脱。
宁致抬头看向郑崇官,隔着窗户的郑崇官在看到宁致的口型后,心中是赫然一惊,随后直接冲了出来,大喊道,“老将军,不要。。”
宁致看着郑崇官,肃立亭中,眼角含笑,喉咙一甜,一口逆血瞬间喷出。
鲜血喷在雪地上,红的刺眼,老夫人不停的拍着宁致的后背,眼泪直流,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郑崇官大惊失色,飞速跑到院中亭前,愣在原地,摇头道,“自断筋脉,老将军,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还没有放弃,车大人也没有放弃,六部各个大人都没有放弃,只要找到了丢失的银子,那就能证明您是冤枉的。”
宁致笑容恬淡,眯起眼,看了眼天色,并没有理会郑崇官的话,自顾自的缓缓说道,“当初很多人劝我自立为王,我没有答应他们,这个答案寒了很多将士的心,导致很多将军卸甲归田,甚至还有人骂我是个胆小鬼,与我反目成仇,也让我宁家军巅峰不在;郑大人,你可知我为何这么做。”
郑崇官摇头说道,“我。。不知道,若是您在项州自立,以当时大奉的实力来说,无力阻拦。”
“我宁致这辈子什么都不信,就信了一个忠,征战沙场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让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吗?当时大家都劝我自立为王,可是我若是自立为王,那天下百姓岂不又要陷入战乱之苦,你是王是将,百姓并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谁让他们吃饱饭,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选择成为大奉百姓,是觉得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活的有盼头,有希望;既然如此,那我宁致又为何要断了他们这点希望,绝了他们这点盼头呢?如今,既然百姓觉得要用我的死才能换来他们更好生活的话,我宁致愿意一死,落得个青史留名,光宗耀祖,也算是不枉此生。”宁致边说边笑,眼泪边笑边流。
到底是老将军啊,即便一死也不愿落得一个贪污之名,如此赤胆忠心的老将军,又怎么会是那贪恋黄白之人。
胸中剧痛传来,宁致强忍着剧痛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目光看向远方,“想老大了,老大心眼子实,像我年轻的时候,项州军交在他手上我也能放心;老二精明,在朝廷上不吃亏,和老大一样娶了一个好媳妇,就是有些怕我若是不在了,有人会对老二不利啊,但是有老大在,想来也是能保护好他这些弟弟的;说到底是有些对不住老三,没有成全他和盈儿,其实也是怪我,若是我是个有本事爹的话,怎么都不会让自己儿子受委屈;老四。。。哎,老四就是太像你了,离家多年也不说回家里看看,这下好了,怕是到最后都看不到这傻小子了;延儿,我这最担心的也就是他,太顾家了。。”
宁老夫人依旧怕打着老将军的后背,哽咽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日后的成就大着呢,不劳你这老骨头操心,就是在走之前一家人没吃上一顿团圆饭,有些遗憾。”
心腹绞痛,宁致已是没有多少时光,“我是不是要去见那些老兄弟了。”
宁老夫人早已哭成泪人,一旁的郑崇官缓缓单膝跪地,阴沉着脸冲着亭子重重拱手。
身后一众狱卒全部单膝跪地,空中飞鹤,枫叶落地,耳旁响起稚童的吟诵声,宁老将军满是沧桑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大奉礼国公到底是没有等到宁延回来,就倒在了永熙元年腊月的雪地里。
宁老夫人跪在地上,将闭上眼睛的男人揽入怀中,小心的护着自己的心上人。
“我说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黄泉路上有我陪着,就算是那孟婆汤我也要和你一起喝。”宁老夫人闭着眼睛说道。
老夫人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眼泪顺着眼角滚落,此刻的老妇人眼前走马灯一般的出现了自己的一生,从小到大,从小女孩变为大姑娘,再到初为人母,到朔州遇险,最后到现在,一幕幕的那么清晰。
“娘。。”五小子又闯祸了,又去把隔壁家的厨房的烟筒堵住了,站在屋檐上喊自己,看着鼻下一抹黑的臭小子,霍芊笑了。
“娘,四弟又抢我书。。”
“那破书我才不乐意抢呢,别想冤枉我,我刚刚看到延儿去你房间了,你怎么不找他啊。”
“你还想抵赖,娘,你看看他。”
。。。
“娘,延儿又出去打架了,把人家东市黄老板的公子打了,门牙都打掉了,你快去看看。”
“娘,你别去了,让我去吧,做大哥的没照顾好弟弟,是我的问题。”
“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
“娘,爹的意思我明白,项州军不能一日无主,朝廷上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义国公已经出事了,咱们不能再出事了,这个项州,我必须去。”
“娘,孩儿不孝,请您勿怪。”
“娘,这家我哪怕不回了,我也要娶盈儿。”
。。。
“娘,等我回来,咱们一家去项州。”
。。。
“噗嗤。”
鲜血从嘴角渗出,老夫人侧脸靠在宁致身上沉沉睡去,这一睡再也没有醒,她的脑袋沉沉靠向大将军,嘴角微微上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一家人是团聚的。
这一觉睡下去,便不再醒来,人活一世,生是个大事,死也是个大事,可是总有人将生死看的很小,小到不如天边鸿雁,地上繁花。
郑崇官红着眼看着眼前的老夫妻,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郑崇官不知道宁老将军和夫人这么选择是泰山之重还是鸿毛之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宁老将军心中,生命和尊严相比,后者是要远胜于前者的。
在这个人人贪生的时代,求死倒是一件难事。
。。。
大雪重新落下,皇宫紫金殿中,年老的宦官再听到手下的话后,脸色微微一变,旁边的年轻童子似乎是看到了老宦官脸色的变化,怯生生的端来一杯热茶,还冒着热气。
老宦官接过茶杯,轻轻的抚摸着小宦官的头发,露出少有的慈祥,看着杯中倒影,韩仲宣喃喃道,“这下成了万古不易的佞臣了。”
年轻的童子并不知道老宦官此言何意,在他心里大总管不管怎么样都是好人,是他定义中的那个好人。
待郑长生离开后,韩仲宣瞬间瘫坐在地,靠在假山上,看向湖中的自己,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张写着人名的字条,伸手盖去三个名字,将原本七个名字现在仅剩下最后三个名字的纸条放入手中,真气升腾,纸条化为齑粉,目光注视着池塘盯了很久很久,最后似乎下定决心一般,起身昂首,朝着紫金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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