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魅羽依照嘱咐,一个时辰后就回来。除了有点头晕,别的还好。
她估摸着,启娅和其他新人会在接下来的一天多里拼命看那本内功心法。自己不想错过,于是吃过午饭就回到密室来。这一坐,愣是坐到了戌时末,被陌岩生生拍醒。这才发现不仅错过了晚饭,都已经快到僧人们洗睡的时间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他问。
她瞪着无神的眼睛看着他,像是没听到他的问话。
“我之前去那边看了一眼,”他又问,“他们是在读什么书?”
魅羽终于醒过神来。“纸,笔。”
他把她从蒲团上拉起来,出了密室,来到隔壁议事堂。那里的桌子上常年备有纸笔。她望着空白的纸,停了一会儿,便开始写。
魅羽并非过目不忘之人,倘若只是从头到尾浏览一遍,最多只能记住一小半。好在读这本书的启娅,目的也是要背过,因此便是按照背诵的方式来读的。读了新的,还复习旧的,反复几次。虽然今日只背完小半本,已足够魅羽把这半本的十之七八都依照记忆写下来了。
放下笔,她瘫倒在一旁的椅子里,整个人都似被掏空了。
他拿起那摞纸来细细读着,有时点头,有时皱眉。魅羽当然知道自己刚才写的是什么内容,看来道家的典籍他也没少读。
他看完后又将她扯回密室,指着纸上一个地方问她:“这里,你确定没有写错?”
她凑过去,见他指的是:“过督脉,逆行三周,灭之。”
他放下纸张。“我怎么觉得,应该是顺行二周,养之呢?”
“我没写错,”她说,“因为我当时也有同样的疑惑,所以着重记住了这句。”
二人一时无话。过了会儿他说:“明天你休息吧,我来记下半本书。”
那敢情好,她想。不管陌岩的宿主是谁,肯定也要恶补的。陌岩记性好,会比自己记得全,说不定连上半本自己记漏的地方都能补回来。
却见他一拍额头。“差点儿忘了。明早有个大香主来,正想找你帮忙呢。”
她眯起眼睛。“找我?”
陌岩便把这个霍员外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说是祖上不幸被恶鬼缠住了,好几代人虽然良田千倾、银钱多多,却总是短命。此人太太也是早年过世,现在的继夫人又染重病在身,如今膝下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儿子。来龙螈寺自然是消财免灾来了。
“你也知道,鬼道的事我不熟。虽然我能给做个法事什么的,但看他这情况,定是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单做法事估计作用不大。”
“行,”她想了想。“你和他本人见过吗?”
“几天前才见过……怎么了?”
“让他去你禅院,我冒充你来见他。”她可以用摄心术。
他愣了一下,笑起来。“好啊。不过记住,我们虽然等钱用,但不能诓人家的。”
“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她斜了他一眼。“咱是凭本事吃饭的,童叟无欺。”
二人边说边朝密室出口走去。
她又想起一个问题:“对了,你今天既然去那边看过,你的宿主是谁?”
“不告诉你。”
第二天一早,魅羽也没去跑步,换上僧袍便来到堪布禅院。陌岩又嘱咐了她两句,便进里屋躲了起来。她到正厅里坐下,把知道的鬼道里可能用得着的知识温习了一遍。不多时,桑净便领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
魅羽预期的是个大腹便便、满面油光的“员外样”,没想到人看着结实又硬朗。或许是因为祖辈都短命,自己从小便知道惜身自律吧?
在桑净领着客人进屋的瞬间,魅羽使了摄心术,看样子挺成功,连桑净都没看出破绽来。
她和客人简单地寒暄行礼后,就座。“你的情况,上次我已经问过。你走后我专门找了鬼道一个老朋友替你问了问。”
“鬼、鬼道朋友……”霍员外的眼睛都快凸出来了,“果然是高僧啊!”
“我还要再了解一些细节,你必须如实说来,不能隐瞒。”
“那是自然、自然。”
“你的祖上究竟是怎么得罪了恶鬼的?把你听到的都说说,越细越好。”
霍员外呼了口气,两眼望着地下的石砖。“据说是某年清明节前后。祖上一家人出远门,在峒洲一带迷了路,进了座山。这个山上荒凉无人烟,就只有一个祠堂,里面亮着灯。赶巧了,下起了绵绵细雨,一家人便进去避雨。
“进去后一看,真是神了!里面有各种好吃好喝不说,院子里还开了九十朵白色的兰花。这些兰花都闪着异彩,十分炫目。当晚一家人就在那里歇下了。
“没想到的是,睡到半夜起火了。人倒是都逃出来了,祠堂却给烧了大半。我们祖上也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想着这定是附近村民的祠堂,得赔钱给人家。可是找遍了整座山和附近一带,都不见个人影。最后只能作罢。结果回家后没多久,就一个个开始生病。”
魅羽点了点头。“两点。第一,你们祖上吃了人家的贡品,对吧?”
霍员外神色有些尴尬。“也许吧,当时估计都饿了。”
“第二,为何会半夜起火?是不是他们睡梦中碰倒了蜡烛什么的?”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也是传了好多辈儿的故事了。”
她又点点头。“能告诉我,在来我们龙螈寺之前,都找了哪些地方?”
霍员外满面愁苦地说:“六大寺、四大观都快找遍了,花的钱都没法计了。长老们都说,这个祠堂是为一个女魂建的。但无论他们怎么做法事,此女魂就是不肯去投胎。”
“那下次知道了吧,该先去哪儿?”
霍员外一听这话,不敢置信地望着她。“长老、长老是说,您有解决的办法?”
魅羽用手摸了下鼻子。“是不是见我人长得好看,就以为我没本事?”
“不、不,这、哪儿能呢?”对方直摇手。
“我不怕和你说实话,你祖上去的那座山,应该叫绯云山。”
“绯云山?没听说过啊。”
“那是当年的叫法了。现在应该是叫翠溪山。这座山里,曾有个绯云洞主。
“而鬼道的赤缟地有三个王,当中一个叫罗眦王,另一个叫美誉王。罗眦王的妹妹原本说好了要嫁给美誉王的弟弟,结果这个妹妹不肯,叛出家门逃婚,后来不知怎么跟这个绯云洞主好上了。此女名叫嫣兰。嫣红的嫣、兰花的兰。”
霍员外伸出一只手指着她。“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是说一个什么兰祠来着。”
“唉,可怜的是,嫣兰虽然一心一意对她夫君,这个绯云洞主婚后没几年却要纳妾。嫣兰心灰意冷、又觉得没脸回娘家,一气之下竟上吊死了。消息传出去,自然是气坏了罗眦王,上到人间把绯云一家给灭了。自此清明节前后,都要派人在山上的祠堂里祭奠妹妹。”
这个故事魅羽从小就听鬼道的祖辈父辈们讲过,已经耳熟能详了。但现在回想起来,突然意识到不归王说的那个藏神器的方云层,应该就属于这个罗眦王的地盘吧?
霍员外此时的神情,恨不得给魅羽这个高僧跪下。“那那,请问长老,该如何补救啊?”
“这还用我讲啊?自然是去山上大修祠堂,让香火鼎盛,贡品丰富,院子里种满兰花。祠堂名字就叫:嫣兰娘娘神殿。这么一来,女魂和她鬼道的哥哥,应该就都会消气了。”
“呃,这倒是不难办到,”霍员外迟疑地说,“可是这样一来,这个女魂就肯投胎去吗?她不彻底离开,我们始终惴惴的。”
“你们若是想一了百了,也不是没有法子。在祠堂门口立块石碑,上写八个字——男人纳妾、天诛地灭。”说道最后这句,故意抬高了声音。
“另外,从你儿子起,世代发誓绝不纳妾。”
“这样就行?”霍员外还有些将信将疑。
魅羽心说,你们之前办了那么多法事都没用,那是因为和尚道士们根本不了解女人的心思。“就照做吧。”
“好好,是是是,现在就去办。”说完站起身,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走回来,给魅羽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个头,这才离去。
霍员外走后,魅羽竖耳听了听,里屋似乎没什么动静。于是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要不要在我门口也立块碑?”他在背后问到。
她捂嘴笑了下,一溜烟地跑了。
说好了她当天下午在僧房休息,由陌岩去记心法的下半部。也不知他记得怎么样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新生们应该要考背诵了。龙螈寺三人来密室坐好,念宿心咒附体过去。昨天晚饭时魅羽已经问过鹤琅,知道他的宿主是泉生,墨臻观的。怎样才能查出陌岩附体的是谁呢?
一片黑。睁开眼后,她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卷白纸。启娅刚刚拿起笔,思考了一会儿,便开始写。魅羽从启娅的眼角可以看到别的新生也是一人一个小桌,都在伏案疾书。
应该说,启娅还是下了苦功的,前半部分大部分都写对了。后半部分魅羽没看过,也不知道她写对了多少。
时间一到,众人停笔。塬鉴挨个走到新生桌前查看。每个人都写了一大长条的字,而他只扫了一眼就能说出,错了多少个地方。来到启娅面前,说了个数,魅羽估摸着大致正确。
最后塬鉴走到无涧身边,顿了顿,说:“今日只有一个满分,无涧可以回去了。其余人留在这里继续背诵,背到默写全部正确为止。明早开始讲解。”
启娅瞥了无涧一眼。魅羽便也瞥了无涧一眼。心想这家伙虽然其貌不扬、说话口吃,记性可真不赖呢。
当天傍晚,陌岩给了两个徒弟一人一本心法的抄录。
“怎么说呢?”他抿着嘴想了想,“不是要你们学,也不是要你们不学。总之就是,多想多体会,某些地方可以尝试着操作一下。但不要系统地去实践,明白吗?”
二人点点头。
转眼又到了早上,因为今日会讲解心法,所以三人提早来到密室入定。过去之后发现众弟子才吃完早饭,正在从食堂往学堂走。
冰璇走在启娅前面。育鹏在冰璇旁边,声色并茂地讲着什么,冰璇偶尔点个头。
魅羽似乎可以感觉得到,启娅的心窝处装着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心说,傻丫头,他对你没意思就别浪费时间了。咱们不如把头左右转转,看看周围有没有更加让人赏心悦目的人物?
到了学堂门口,里面的下人还在做准备。学徒们零散地站在门口,魅羽终于能如愿以偿地看清四颍了。
当时他正站在一棵树下,身材同树一样地修长。不是纯黑的头发,有些灰蓝的色调。背后垂下的发丝里似乎弥漫着一股仙气,同周遭的景色十分般配。
神一般的五官原本会让人有遥不可及的感觉。但此刻眼睛望着远方,不知是在想念家乡还是什么亲人,让他的眼神和嘴角浮现出一丝温热和眷恋之情。如一块浸在温泉中的美玉,柔滑但并不冰凉或拒人千里之外。
启娅的心融化了。
魅羽的心融化了。
抬脚、抬脚,往前走!对,真乖。魅羽在假想中指挥着启娅……
突然一张脸近距离出现在视野中,把四颍的影像挡住了。还好魅羽不能发声,否则肯定不满地尖叫起来。
这张脸倒是不大,有些黑有些瘦。眼睛本来比较小,可是此刻瞪得挺大,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右腮上还长着一粒痘。
“师、师妹,早。”
“无涧师兄早,”启娅淡淡地说了句,便绕过他继续朝四颍走去。
魅羽松了口气。谁知启娅猛地停步,那张脸又出现在她俩面前。“师妹,后、后天有什么安排?”
魅羽快要忍不住了。能不能来个人,把这个可恶的家伙一脚踢开!
“后天,有什么特别吗?”启娅不耐烦地问。
“我、我听学长们说了,后天是个节日,大家都去湖上划、划船。”
划船也不会跟你一起,魅羽不屑地想。
此时估计是学堂清理完毕,大家安静下来,齐齐转身朝屋里走去。
前两天的桌椅都被撤掉了,地下铺了一个个厚实的蒲团。弟子们盘腿做好后,塬鉴出现了,在前方的大蒲团上坐好。
“今日先讲解第一部分。你们既然都已背过,就不必看书了。不懂的地方马上问,下课之前我会考较你们是否真的懂了。”
塬鉴说完后,没再废话,便从第一句讲了起来。要知道这些弟子们虽然年轻,但毕竟是正统道门出身的精英。魅羽和陌岩之前发现的问题,他们自然也都发现了,一个个提问。当中属育鹏问的最多。
塬鉴回答起来倒是挺有耐心。对于大家的质疑,他只是说:“稍后我会给你们时间,让你们自行体验一下。到底哪种修法更有效,你们试试便知。”
果然,讲完第一部分后,塬鉴离开。弟子们都静心入定,按照刚刚讲过的运气法门开始行功。魅羽虽能连通启娅的触觉,可内力走向这些东西,她是感觉不到的。只能默默温习塬鉴刚刚的讲解,等晚上回去自己实践一番。
过了半个时辰,塬鉴回来了,冲大家说:“现在,我一个个考察你们。你们用功的时候,我会拿拂尘打在相应的穴道上。如果做得对,不仅不会疼,而且会舒适无比。”
也就是说,如果做得不对就会疼啰?魅羽希望启娅的领悟力不要太糟。
于是这十一个新人,挨个儿到塬鉴面前空着的蒲团上打坐。塬鉴时不时拿拂尘的末梢拂一下考生,手法看着很轻,被他打中的学生叫起来的声音却有些凄惨。
真是些娇生惯养的家伙,魅羽想。看看人家四颍,被打疼也只是默默咬着嘴唇。
轮到启娅了。当第一记拂尘抽过来时,魅羽只觉得自己的魂儿都快从启娅的身子里被抽出来了。
“啊——”启娅叫道。
啊——魅羽叫道。
还好,那之后只挨了两下疼的。有一大半启娅算是做对了。最后她站起来,两腿打着圈儿往屋外走去。出门时差点儿摔倒,被旁边的四颍一把扶住。
启娅的后面只剩无涧了。到此刻为止,所有的弟子都被打疼过至少一记。只有无涧一人好像没有经历过任何疼痛,坐得十分惬意。塬鉴望着他,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
之后塬鉴把大家叫进去,总结了一下常见的错误,随后便解散了。
魅羽睁开眼睛,望望身边。鹤琅还在入定,但是看着脸色苍白、冷汗直流。估计泉生那小子被抽得不轻。而陌岩已经不在密室了。
她站起身来,正要出去,听鹤琅在身后转醒。
“你还好吧,师妹?”他问。
“我很好,”她微笑着说。
虽然受了皮肉之苦,还是很开心。因为考较无涧的时候,启娅偷偷邀请四颍后天晚上去划船,四颍居然答应了。魅羽也想去看看。她自是不会从头待到尾,但看两眼总可以吧?何况整天待在学堂里也没意思,她也想四处看看风景。
突然发现鹤琅皱着眉,望着前方的地面。“你……有心事?”
他没有立即回答,像是在犹豫。
她走回来,又坐回蒲团里。“什么情况?”
“这个泉生,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儿呢?”
“怎么个不对劲儿了?”她对泉生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我总感觉——也许我是错的啊——但我总觉得他的注意力经常放在其他新弟子的身上,而不太在意学了什么。”
“那他就不是个好学生呗!”魅羽释然地笑了,“你啊,是当优等生当惯了。”
转眼到了划船的这天。魅羽吃过晚饭,像做贼一样地溜到密室里。
其他二人果然不在。她迫不及待地坐好、念咒、入定。
再睁眼时,啊,好美的夜景!眼前是个望不到对岸的大湖,虽然天已黑,但湖上点着各种彩灯的船只把湖面照得很亮、很旖旎。头顶的星空密密麻麻地都是星星,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拥挤的星空。
船有大有小。大的上面有五层楼,楼梯栏杆假山假树一应俱全。耳中能听见歌舞声传来。小的,便如启娅和四颍面前的这只画舫,但足以摆几个蒲团和一张放满了饭菜的小桌了。
四颍伸手握住启娅的手,将她扶上船后,便立刻松了她的手。
真是又有风度又不占便宜啊,魅羽心里赞道。
二人在桌前坐定,撑船的人便把船开动了。大概离岸边已有四五丈远的时候,突然一个身影飘忽着从岸上朝他们的小船飞来。身形虽然不及四颍在灵宝法会上那次那么优美,但也算是尽显一派大家的功力和风姿了。
魅羽还奇怪呢,哪里来的高手,非要和他们挤在一起?不料等这人在船头站定,一看,居然是无涧!
“我、我加入你们、好不好?”
不好不好!魅羽在心里大叫。真想一脚把他踢进水里。
“这……”启娅犹豫地说,“船这么小,坐三个人,可能有点儿挤吧?”
什么三个人?魅羽心说,四个人好吧?
“没关系,”四颍温和地说,一边请无涧在桌旁就座。“再来个都挤得下。”
再来个……一个恐怖的念头突然抓住了魅羽的心。
该不会,这张小桌子旁还真是坐了五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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