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羽抱着坛子,从面前的元帅和将军们中间穿过,挡她路的人没少挨她拳头。此刻站在铮引床前的二人是涅道和鹰裘,她不敢碰鹰裘,只得用上劲力将涅道向一旁推了个趔趄。
涅道扭头刚要发火,见是她,手里还抱着个坛子,蹙眉问:“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东西弄到了?”
“少啰嗦,”她将坛子放到一旁的桌上,“叫你部下都出去。”
涅道转身,朝屋里屋外的人挥了下手,又冲她说:“没用啦,你晚了一步,已经断气了。”
烛光下的铮引躺在床上,苍白削瘦的脸上神态安详。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估计之前他一直觉得很冷吧?她伸手去试了下鼻息,果然停止呼吸了。再用灵识一探,还好,他的魂还在身体里。大概是在等她归来,想见她最后一面。
“不行,偏不!”她叫道,语气像个和大人怄气的小孩。“死马也要当活马医,哼!”
边说边伸臂到铮引肩下,将他上半身扶起来,在他身后的床上坐好。之后朝涅道瞪了一眼。“愣着干嘛?快喂水啊!”
涅道闻言抱起坛子,撕开封口,送到铮引嘴边。试着喂了几下,水洒了铮引满脖子,一滴也没灌进去。
“不成啦,”他把坛子放回桌上。“人都死了,怎么喝?”
这时一旁的鹰裘说话了:“可以试试嘴对嘴喂,用内力给送进去。”
“谁来喂?”涅道问。
“当然是你啦,”魅羽冲他说,“这屋里是不是你修为最高?”
涅道翻了个白眼儿,然而还是听话地抱起坛子喝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紧闭着他的三瓣唇。随后单膝跪到床上,两手搂住铮引的脖子,把脸凑上去。
之前涅道吩咐属下出去的时候,老将们好奇,又仗着资历高,没几个离开的。结果看到眼前这幅光景,一个个逃命似地抢着出了屋,连鹰裘都捂着眼睛背转过身子去。只有魅羽仔细地盯着面前的两个男人,同时用左手手掌抵着铮引的后心,向他缓缓输送内力。
“仔细点啊,”她没好气地冲涅道说,“你刚刚已经浪费了不少了,嘴漏的吗?再洒就不够用了。”
涅道好不容易喂完一大口,喘了下气,问她:“还要再喂多少?”
“直到把他喂醒。”
涅道冲她挥了挥拳头,又去端坛子。魅羽望着他,心下一阵感动。试问六道虽大,离开修罗还有哪个君王会给臣子一口一口喂水的?她喜欢这里,喜欢这些修罗人。
喂完第五口时,魅羽感到左手手心处一跳。“有救了!”她大叫,“快快快继续继续……”
当时涅道正含了一大口水,闻言双眉向上兴奋地翘了一下,又要把脸凑上来。铮引上身动了下,猛地呼出一口气,“不、不需要了。”
魅羽和鹰裘欢呼起来,后者随后走过来,将铮引放平,给他把脉。涅道脸上带着笑,冲魅羽指指自己的腮帮子,意思是该如何处理最后这口续命神水。是喷到地上,吐回坛中,还是自己咽下去?
“当然是吐出来了,”她说,“你嘴那么臭,倒回去别人还怎么喝?”
涅道一口喷到地上,随即伸手过来抓住她的后领,将她如小鸡一般拎了起来。“臭丫头,刚刚让我救人的时候又不嫌弃我?”
“让你救人不是因为你修为高,”魅羽身在半空依然嘴硬,“是因为死人都能被你给恶心醒,哎呦呦饶命……”
魅羽这一觉睡了两天两夜。之前从天庭开始就屡遭变故,后又打打杀杀,各种失而复得大喜大悲,实在累坏了。这里是修罗,是她的家,是能让她抛开警觉如普通人一般酣睡的地方。
这一觉好像没做什么梦,睡得很实。只是当中迷迷糊糊转醒的时候,感觉到有人坐在床边,用手轻抚着她脸上被火烧伤的皮肤。
魅羽所不知道的是,在她酣睡期间,玉帝派了天官前来传旨,要带她去天庭。那时涅道已经率领部下回修罗皇城了,让鹰裘留下来继续照看铮引。于是身子还很虚弱的铮引带着鹰裘在前院里下跪、接旨。
“红衣仙女魅羽不守天规,擅离职守,并假冒朕的形貌,私闯瑶池。现命伊即刻回天庭领罪。”
天官是个敦实的中年人模样,神情庄重地宣旨后,便和颜悦色地请面前二人起身。“都知道铮将军为六道安危殚精竭虑、日夜操劳。陛下特意让我问候将军,并许诺不日便会荣赐修罗,犒赏三军。唉,这次红衣仙女真的是闯了大祸。陛下一向宽厚仁慈,都不记得上次龙颜大怒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仙官过誉了,”铮引说,“请进屋用茶,稍作歇息。”
“茶就不必了,陛下还等着我回去复旨呢。”
于是铮引便做出恭送的姿态,岂料天官不走。“铮将军,圣旨你也接了。人,我就算不能即刻带走,你也总得给个说法吧?”
铮引愣了一下。“说法……”想了想,冲天官抱了下拳。
“那就有劳仙官替微臣转告陛下,他可以退位了。”
到了第三天早上,仆人敲门把还在熟睡的魅羽叫醒。“长官,将军请您过去开会。”
开会?魅羽坐起身,这是出什么大事了吗?若非事出紧急,她不相信铮引会在这个时候把她叫起来。
既然是去开军事会议,穿成红衣仙女的样子总不太合适,于是要来一身修罗女兵服换上。将烧得残缺不全的头发在脖子处一剪子剪断,胡乱挽了个髻。出了统帅府,来到会议厅,见长桌两侧坐满副官、参谋和十几个舰队司令,鹰裘坐在铮引右边。魅羽军衔是中将,在铮引左侧的空位里坐了下来。
原来修罗在四天王天的驻军刚刚送来情报,说无所有处天人从自己的天界往大罔山的基地送了两辆运货车。每辆车的车身都很长,上面载着个大圆筒,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看着像巨型土炮,”于副官边说边把一张图递给魅羽,“不过那些天界的人不是有更先进的武器吗?早就应该淘汰土炮了。”
魅羽接过图纸,只扫了一眼就倒吸了口冷气。这玩意儿她虽未亲眼见过,但在空处天特种部队训练时了解过。唉,本以为救活铮引后终于可以喘口气,休息两天再回瑶池找枯玉禅,谁知麻烦才刚刚开始。看来陇艮说得没错,她天生就是个惹祸精,谁跟她在一起都别想有安生日子过,难怪境初不要她了。
“这是导弹发射车,”她见一桌人都没反应,又解释道,“以我对无所有处天人的了解,他们造的导弹一口气儿从四天王天的大罔山穿过天洞,飞到咱们头顶上是没问题的。想打这间会议室,不会打偏去隔壁的资料库。如果再装了核弹头的话,将是一场灾难。”
说着在心里叹了口气。都怪自己!之前她大闹大罔山基地,看来是把那帮人惹火了。这架势是要狠狠地报复修罗一下才解恨。
“什么样的灾难?”铮引问她。这还是自她回来之后,他俩第一次直接说话。
“得看是什么当量的核弹头。稍大一些的战略导弹可以将整个前庭地夷为平地,飞蝇都不留一只,希望不是这种级别。之前那些人要在自己的天界做人体暗物质实验,被公众一致反对。现在若是动用大规模杀伤武器,定会引起民怨沸腾。所以更有可能是用于精准打击的战术导弹,不过也足以摧毁我们这个基地。”
魅羽认为,任何一个社会中的大部分人都是有良知的。社会要繁衍,要进步,要有家庭有亲情有爱情,那就不可能人人都冷酷自私。坏主意通常是少数当权者拿的,然而这也可能只是她一厢情愿。
在座的将官们听了她的话后互相交换了下眼色,都露出质疑的神色。“有没有可能把导弹拦截下来?”一人问。
“别的天界或许能做到,”魅羽想起空处天和境初,“我们没有那个力量。”
“为何需要两颗?”于副官问。
铮引想了一下,说:“如果只扔一颗来前庭地,我们在四天王天的驻军一定会立刻反击。所以另一颗有可能是扔向驻军的。”言毕又问魅羽:“敌人最早何时可以行动?还需要做什么准备才能发射吗?”
她摇摇头。“不需要任何准备。此时此刻,导弹也许就在路上了。”
所以现在就应当让四天王天的驻军从天洞撤回前庭地,同时通知在前庭地的他化天盟军,以免被打个措手不及。然而这些命令不应当出自她之口。
铮引冲副官说:“即刻通知四天王天的驻军,全体弃营。以班为单位分散到各处,相互之间离得越远越好。”
副官听后怔住了。“那……东西都不要了?”
“什么都不用带走,人活下来就行。”
副官闻言后立刻吩咐部下执行。魅羽心想,这样做的确更安全,集中撤退容易被敌人捡了便宜。
又听铮引说:“告诉他化天的盟军,或许会有灭顶之灾。是去是留让他们自己拿主意。”
等部下领命走后,铮引问鹰裘:“护法,关于这八个天洞接口,不知有没有什么办法封上或断掉?”
鹰裘想了想,“据说雾陇山上有个神殿,可以对前庭地有一定控制。我没去过,不清楚。”
魅羽说:“神殿我去过。广场上有八座石碑,对应那八个接口。”
“若是这样的话,”鹰裘说,“试着毁掉对应四天王天的那块石碑。剩七个接口,前庭地应该也能保持稳定。”
前庭地不属于六道中的任何一个世界,完全依赖那八个同其他世界的天洞接口,才能在六道这个不停转动的大轮子中固定住。如果接口数量太少的话,很容易被甩出六道。
“我现在就去雾陇山。”魅羽起身,朝门口走去。有时生与死的差别就在眨眼之间。雾陇山地处他化天的辖区。上次她同陌岩和九叔前去的时候,他化天还是修罗的敌人。想不到只过了一年零三个月,陌岩就已离开了她。至于九叔……
想到这里站住,回过身来。“能否把九天王请来?他毕竟曾统治过这里多个世纪,上次掌舵就是他指导我完成的。”
“九叔此刻在前庭地?”铮引有些惊讶地问,“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
“上次同他分别的时候,他说打算留在前庭地,同那些老部下们待在一起,不想被人打扰。先前咱们五个流落在锦阳城,九叔就是在那里找部下弄到令牌的,所以可以先去锦阳碰碰运气。”
于是铮引又派人去他化天基地,请求对方协助查锦阳城的户籍,若能成功找到九叔立刻带他来基地。
魅羽出了会议厅,跳上一艘快艇。到达雾陇山上空时是午后,然而头顶乌云密布,如厄运一般笼罩着前庭地。
她直接从半空跳下,落到山顶的广场上。圆柱形的神殿依然巍峨地伫立在广场中央,四周那八座刻着陌生文字的石碑有种悲凉的美。四天王天与前庭地的接口是在前庭地的正西方,她找到对应的那座石碑,片刻也没有耽搁。凝气丹田,再提至膻中,一掌将石碑击碎。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却听天边传来轰然巨响。整个天光都跟着一闪,脚下的大地也猛地摇晃了一下,差点儿将她掀翻在地。接着见西方的天空如同被浇上汽油点燃了一般,一片彤红。魅羽估计就在自己击碎石碑的那一刹那,敌军导弹刚好冲进天洞。倘若她迟来一刻,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又四下里了望了一圈,估摸着前庭地有些民居已经给刚才那一下子震塌震裂了。不过除了因震动引起的零星火灾之外,没见到其他异常。
松了口气,现在呢?按说危机已经解除,可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好像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是一时半时又想不明白。刚刚送她前来的快艇还在山下等候,她决定在这里耽搁一会儿,思考一下,以免待会儿想起什么。反正自己就算回到基地也帮不上什么忙。
抬头看到神殿,心想不如进去转转,再去二楼掌舵的地方翻翻,也许能有意外的收获。于是便信步朝神殿走去。这里之前一直是由附近一个佛寺在打理。此刻殿中无人,她也顾不得去瞧一楼那个装饰华丽的假镇坤轮,直接由木楼梯上了二楼。二楼依然是那间空空如也的圆形屋子,正中央处的圆柱台上是那个黯淡的琉璃球。
她走上前,将手搭在球面上,轻轻地抚摸着。想起上次同陌岩前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把手按在球上。球面上好像还残留着他的手温,不过她知道这只能是她的臆想了,心窝处一阵酸痛。
球体照旧发出亮光,同时圆屋子开始缓缓旋转,箱子、书架、桌椅,又一个个显现出来了。只是她多么希望上次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也能随屋子的转动再次出现。
转动停止了,不用说还是她一个人。那个真的镇坤轮悬在屋子的半空,依然是个破烂掉了漆的六边形轮子。她望了望陌岩和九叔曾坐过的那片地板,叹了口气,开始在箱子里柜子里翻来翻去,希望能找到类似说明书之类的东西。翻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
看来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九叔了。相信如果九叔此刻在前庭地的话,就算他们不去找他,他也会自己找上门儿来。只怕他早已离开,去了别的天界。
出了神殿,来到崖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之前就是在这里,她和陌岩曾讨论过轮回转世、以及命运到底能否预测的问题。这个问题她现在也无法回答,但她能肯定的是,冥冥中确实有股力量,这股力量是人神乃至佛祖都无法违逆的。然而这就说明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吗?她不信。人力总是有一定作用的。无论事实如何,反正这就是她的信念。
天越来越黑了。起身,正打算下山坐船回基地,见来时的方向又飞来一艘快艇。船头的甲板上站着两个人,是铮引和鹰裘。如果只是铮引一人,那也许是见她迟迟未归,担心她。现在鹰裘也来了,说明危机果然还未解除。
“出什么事了吗?”她高声问二人,“天洞还没关闭吗?”
几个天洞目前由夜摩天棉族飞人守护,同时负责传递情报。
铮引未等船停稳就跳了下来。“收到情报,两颗导弹均已发射。一颗朝天洞飞来,刚才的爆炸声应该就是了。可另一颗并没有射向我们在四天王天的驻军。”
“什么?”魅羽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那扔去哪里了?”
“天庭。”
“天庭?”
如王母所说,无所有处天的人并不把他们这些神仙放在眼里。但也不至于好端端地去惹天庭吧?再说天庭自从上次的鬼道叛乱之后加强了防备,只要关掉天门,那一层层的法术保护层即使导弹也穿不透。
这时鹰裘也已来到二人身边。“应当说,是绕道天庭。”
魅羽明白了。天庭处在六道这个大轮子的中心,同每一个世界都可以直接来往。只不过普通修道者或飞船很难飞去天庭,因为向那个方向飞会遇到强大的阻力。若是能克服这种阻力,那就既能飞去天庭也能绕道去别的世界。以无所有处天的科技,把导弹先射到天庭附近、再转飞前庭地应当不难。
“这可如何是好……”魅羽迟疑道。天洞可以毁掉,可天庭与各个世界的通路是无法堵上的。
“办法,也不是没有,”鹰裘望着远处的夜空,叹了口气。“斩断所有接口,让前庭地逃离六道。”
什么?魅羽呆住了。离开六道,那会是怎样一副情形?前庭地就像只梭子型的船,刚才见到的那个镇坤轮就是它的舵,然而离开六道又能驶向何处呢?里面的人还能活下去吗?等危机过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原路返回,重新加入这个大转轮?
在她考虑这些的时候,铮引一直在盯着她,他的眼中有期盼,有不舍,也有顺应天意与无可奈何。最终他似下定了决心,冲她说:“你若是现在坐船离开,还来得及。我和护法等你过了任何一个天洞,就毁掉这余下的七个石碑。不过你要先告诉我怎么掌舵,一艘有人掌控的船总好过放任自流。”
说完朝她走近两步,伸手握住她的一只手,拉着她向神殿走去。他还在恢复期间,手冰冰凉凉的,只有手心那里有一点儿温热。魅羽望着面前逐渐变大的神殿大门,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必须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如果留下来,与这里的将士和民众共存亡,那她有生之年可能就再也回不了空处天和龙螈寺。她之前认识的所有人,包括兮远、师姐妹、小川、龙螈寺的景萧长老和师兄们——当然还有境初——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而如果她选择逃走,眼下同铮引就是诀别。
境初认为她不爱他,当然不是那样。他是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又善于探知别人的心思,体贴入微。虽然他和她分手了,但她认为重归于好并非全无可能。然而眼下……她苦笑了一下。活该吧,谁让她之前总是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呢?现在老天爷主动出手,逼她做决定了。
“我打算留在这里,”她说,语气平静而坚决。
她的话让牵着她的那只手震了一下。铮引停步,但没有回过头来望她。
做这个决定说难又不难,因为她只能这么做,她别无选择。因为这次的祸就是她闯下的,是她惹了谁都惹不起的人物,才导致整个前庭地的官兵和民众不得已跟着她倒霉,离开温暖的六道母亲,飞去一个陌生未知的地方。事实上,一旦离开六道众人能否还活命,目前都是个未知数。
只是既生而为人,就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这种情况下她若是一个人逃走让别人去承担后果,那今后她生命中的每一天都会受到良心的煎熬。什么成就荣耀、长生不老、子女绕膝,这些东西都抵不过一个问心无愧。
她挣脱铮引的手,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去,在怀里转了一个阴阳鱼,朝离得最近的那座石碑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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