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刚进紫宸殿,早有內侍备下了锦缎垫子铺在蟠龙宝座上,又焚了一把西越所贡的瑞脑香在座侧的错金波斯文纽耳铜炉里,淡白若无的轻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中,一室馥郁袅绕。
萧元启的神色始终有些郁郁,皇后见他落座,忙亲自斟了一杯茶递给他,轻声道:“皇上先喝杯茶,定定神吧。”
萧元启并不抬头,淡淡的语调中颇有伤感之意:“皇后是否也觉得这件事朕做的无情?”
皇后放下茶,轻轻拂着他的手,温柔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即便皇上想徇私,身为一国之君,也当依律秉公处理。何况姚淑妃与众多大臣虎视眈眈,皇上岂能肆意而为。”
皇帝伸手把她搂在怀里,眼中有伏波似的动容与感切,仿佛是划过深蓝天际的流星,有那样璀璨的光影,低声叫着皇后的闺名:“嫣然,谢谢你如此懂得朕。
皇后静静伏在萧元启怀里,无声的叹了口气。瞧着无忌对那女子的深情,恐怕他不会苟活于世。皇上失去这个兄弟,难道不会后悔吗?尽管自己对那女子感情复杂,但是……自己手中的免死金牌或许能派上用场,只愿不到万不得已,有些人莫要做傻事。
上官府已收到了晚晴递来的消息,刑部已宣判了江心月死罪,定于后日午时,斩首示众。云苓是江心月贴身侍女,虽不至于死罪,但活罪难逃,待江心月处决后,将被处以流刑。只有上官容止先暂行关押刑部大狱,延后再判。
尽管心中早有预感,但听到这个消息时,婉儿还是震惊得如遭雷击,不禁泪如雨下,喃喃自语道:“皇帝哥哥真的要治大嫂死罪?”
无卿长叹一口气,“皇上贵为一国之君,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啊,否则大哥也不会被关押在刑部,一直悬而未决,想来也是不愿治大哥的罪。”
婉儿急道:“这和判了死刑有什么区别,大嫂要是死了,大哥肯定也活不下去了。”
无痕用力一顿足,咬牙道:“我去劫狱,把大哥大嫂救出来。”
无卿怒斥道:“三弟,不得胡言乱语,你难道还想把家里搞得更乱吗?”
无痕沉痛的喊:“那你说怎么办?”
无卿沉声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婉儿和无痕先回去休息,容我再想想。”说罢递了个眼神给江邵,江邵心领神会,安慰道:“婉儿和无痕先别着急,此事也许还有转机,大家千万不要自乱阵脚。”
婉儿和无痕见他们如此说,也只能无奈地各自离开。
无卿见只剩江邵一人,才压低声音问道:“安排的怎么样了?”
江邵谨慎看了一下周围,方道:“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无卿叹口气,眉宇间隐然有忧色,“还是要谨慎些为好,切记,我们上官府的人绝不能露面。”
江邵应道:“这个自然。”
无卿抬头望着天,平素温润的眼神中倏地闪过一丝狠厉,缓声道:“婉儿和无痕就先别让他们知道了,倘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所有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江邵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还有我。”
两人相视一笑,大有义薄云天的气势。
刑部大狱,一队狱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笃笃笃地传来。
云苓满心期待,望着江心月道:“小姐,是不是有了转机?”
江心月一脸茫然,轻轻地摇了摇头。
狱卒打开牢门,大声喝道:“我们奉旨,即刻提人犯云苓!”
江心月心中一惊,急忙问道:“请问各位大哥要带云苓去何处?”
其中一人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明日午时便是你的死期,而她需要换到别的牢房,待处决了你,她也将被流放。”
云苓又惊又惧,紧紧抱住江心月哭喊道:“我不要,我不走,黄泉路上,我要与小姐为伴。”
那人怒喝:“你当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胡来?律法森严,岂容你肆意妄为。”说着便要将云苓往外拖拽。
江心月未曾料想离别竟来得如此之快,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她已然顾不得其他,心神剧痛之下,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只卑微恳求道:“各位大哥,能否让我和云苓再说两句话,说完你们再带她走可好?”
那狱卒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快点儿。”便走出了牢房。
江心月强忍着胸腔中如万蚁噬心般的酸楚和恐惧,紧紧抱住云苓,泪如泉涌道:“云苓,你听我说,活着总归是比死了要好,你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这是我对你的请求,也是我对你的命令。”
然而,云苓只是一味地哭泣摇头,对江心月的话恍若未闻,只是痴痴地流泪。
江心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些年,你随我四处漂泊,受尽苦难,我却未能为你妥善安排,以致将你连累至此,实在愧对你。”
云苓早已哭得泣不成声,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小姐孤身赴死,遂痛哭着道:“小姐何必如此说,我的这条命都是小姐的,小姐若去了,我岂能独活?”
说话间,外面狱卒大喊道:“时间到了,人犯云苓快出来。”
云苓闻声如遭雷击,拼命抱紧江心月,嘶声哭喊道:“我不出去!让我和小姐在一起!我不出去……”
眼见狱卒又要进来拖走云苓,江心月心急如焚,心中的焦灼犹如烈火,直逼舌尖。她慌忙推着云苓往门外走,泪眼朦胧地说道:“勇敢的活下去,你不要怕,我死了,也会在天上陪着你,不管你被流放至何处,我都会如影随形。”
云苓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小姐,我不能给你送终了……”刚出牢门,云苓便被狱卒押解着向一侧渐行渐远。她那一路的哭声,犹如一把利刃,几乎要将江心月的心肺撕裂。
云苓一走,江心月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量,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她的眼睛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唯有泪水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如滚烫的烙印,提醒着她即将失去生命。
二更过后,监牢里有了动静,一阵脚步声,连同着火把上的火光,一路传过来。
江心月坐在冰凉的地上惊觉看过去,心中猛然一惊,只见晚晴和升平带着贴身侍女,正朝这边走来。
那狱卒领头满脸堆笑迎上去,毕恭毕敬道:“奴才不晓得是两位公主来了,给两位公主请安。” 又诚惶诚恐道:“这等污秽之地,实在不是两位金枝玉叶该来的地方。万一有个闪失,奴才可不好向上面交代啊。”
晚晴扬一扬脸,沉声道:“皇后娘娘特别关照,新关押的犯人,虽然犯下滔天大罪,但到底也是皇亲国戚,走也要走的体面些,才让我和升平公主为她梳洗打扮一番。”
那狱卒头领虽然心中有些疑惑,但一想到这是最尊贵的两位公主遵照皇后娘娘的旨意行事,而且这监牢固若金汤,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于是忙不迭地说道:“两位公主里面请。”
来到监牢门前,江心月瞠目结舌,手扶着栏杆,悲泣道:“晚晴、升平你们怎么来了?”
晚晴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不过数日,她的身形已急速清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脸色苍白而憔悴,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她和升平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无限怜惜哀悯。
晚晴心生怜悯,轻声说道:“奉了皇后娘娘之命,来给你换身洁净的衣裳,明日好上路。”转头对狱卒吩咐道:“来人把牢门打开。”
狱卒赶忙打开牢门,晚晴递了个眼色给升平,升平上前将一锭金子塞入狱卒手中:“女人换衣服,你们都给本公主离远点。”
狱卒机敏地收起金锭,应道“是”,便退下了。
狱卒刚走,江心月急忙拉住晚晴问道:“他还好吗?”
晚晴深吸一口气,宽慰道:“你放心吧,我偷偷去看过无忌了,他还好。虽仍被关押着,但毕竟和皇上有这层关系,且证据不足,想必很快就会被释放。”
江心月心下一酸,喃喃道:“那就好,终究是我连累了他,对不住他。”
晚晴紧握着她的手,叹息道:“你挂念他,他也知晓你会这般想,所以托我给你带了东西来。”说罢,从袖口摸出一张小小纸条,想是在狱中所写,纸张简陋,但那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的字,一看便知是出自他的笔下,只见那张小小纸条上一笔一划的写道:
“上官容止江心月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晚晴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无忌说,虽然这有些简陋,但这就算是合婚庚帖了,不论你是谁,你在何处,都是他上官容止的妻子,想赖也赖不掉。”
热泪不觉滑落,绞着难以言喻的痛楚。江心月凄然一笑:“可惜这辈子无缘了,下辈子吧。”
晚晴忙道:“谁说的?”接着,她唤身后的贴身侍女落蕊道:“你快与傲雪互换衣服,升平,你去外面把风。”升平点头应是,快步走到门外与丫头一同守着。
江心月一脸茫然无措,晚晴匆匆解释道:“落蕊会在牢里冒充你,我把你送出宫去,宫外有人接应你。”
江心月这才明白过来,她摇头,满脸都是抗拒:“这怎么行呢?我不能用我的命去换你丫头的命,更不能弃你们于不顾啊!”
晚晴赶忙安慰道:“你就放心吧,我已经买通了狱卒,等你走后,落蕊就会被偷偷放掉。毕竟她是我的丫头,要定罪的人是你又不是她,我怎会让她丢了性命。”
落蕊上前开始帮她换衣服,边换边说道:“少主夫人就放心吧,我只是替你顶一会儿,等你一走,狱卒就会放我出来的。再说,我这条命都是公主的,为她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江心月依旧是一脸的不安,她对着晚晴道:“可你和升平呢?我若一走了之,皇上和皇后娘娘怪罪下来,你们可怎么办?”
晚晴急的推了她一把,“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即便将来被人发现是我和升平放了你,一个是皇上的亲妹妹,一个是皇后面前的红人,他们怎会舍得降罪于我们?我有十足的把握,我和升平不会有事的。倒是你,只有好好活着才有希望,才有和无忌团聚的那一天啊。
见她还在犹豫不决,升平走进门来,焦急地催促道:“好了没有啊,再这么磨磨蹭蹭的,被发现了可就真的要了我和晴姐姐的小命了。”
江心月心中一颤,知道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再不走才是真连累她们。忙跪地磕头,带着满心满肺的感谢,郑重道:“多谢两位,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了。”
晚晴急忙扶起她,说道:“快走吧,只有顺利出宫,才能真正脱离险境。”说完,她转头对升平说道:“按照之前说的,你去未央宫想办法拖住皇后娘娘,我把傲雪送出宫后就回来与你汇合。”
升平点头,两人对落蕊嘱咐了几句,这才带着江心月急步而去。好在夜色如墨,看的不是十分清楚,即便有人,见两位公主也是躬身低头,因此没人注意到晚晴身边的宫女有什么异样,一行人顺利地走出了牢门。
出了监牢,看着升平转身走向未央宫,江心月心中突然一阵酸楚,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升平,谢谢你。”
升平闻言,不觉回眸露出淡淡一笑,露出细白如贝德牙齿,娇俏中却自带一份豪气,“不必谢我,要谢就谢晴姐姐吧,她要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她要救你,我便救你。”说罢,正欲转身离去,思索片刻,又道:“你脸上的印记,算我之前欠你的,就当我还你人情吧。”
江心月目送她漫步而去,她的身影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江心月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晚晴带着江心月登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马车如离弦之箭,急速向宫门驶去。越到宫门口,江心月越紧张,她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到自己的心砰砰剧烈狂跳,似乎要碎裂般的疼痛。
晚晴见她如此紧张,拉着她的手无声的安慰着。江心月看着她,眼底微有泪光,轻声道:“谢谢。”
宫门口是侍卫见有车出去,忙拦住,晚晴挑帘道:“皇后娘娘让我出宫办点事,我马上就会回来。”
侍卫往车里看了看,只有一个宫女模样的人在里面,并无异常,又是晚晴公主的座车,忙放了行。
出了宫门,马车如脱缰之马,乘着夜色,一路疾驰至一处僻静的小巷。
刚下了马车,竟看到有六七辆马车守在这里,为首的,竟是身着夜行衣的司空剑心与花子期。
她满脸疑惑地望着晚晴,晚晴微微一笑,解释道:“原本无卿与江邵给你安排的是后面那几辆马车,这两位非要来凑这个热闹。”
司空剑心从车里拿出一个包袱,道:“这是婉儿为你准备的,里面有一些你日常的衣服和盘缠,够你支撑一段时间。”说着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吊坠,道:“这是婉儿特地叮嘱的,说是你的贴身之物,务必交给你。”
江心月接过手,那正是母亲留给她的金玉良缘梳,为了这把梳子,她才来到京城,却不想落得如此下场。江心月泪眼朦胧,低头沉思片刻,才轻声说道:“婉儿无卿他们还好吧?上官府可安好?”
花子期上前一步道:“他们都安然无恙,只是不便露面。这个包袱,也是司空兄冒险潜入府中取出来的。”
晚晴展颜道:“此次能从刑部将你救出,子期当居首功。”
花子期豪气一言:“谁叫我老子是刑部的头呢,他的部下我多半都认识,熟人好办事嘛。”
江心月心中有愧,愈发感到不安:“只怕会牵连各位。”
花子期大手一挥,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与无忌如同手足兄弟,为兄弟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司空剑心这时还有心思开玩笑,“情是上官无忌欠下的,将来他得拿玫瑰醉补偿我。”说完担心夜长梦多,再拖延下去会被发现,赶忙说道:“快些走吧,莫要耽误了时间。”随后他嘱咐江心月道:“你上第三辆马车,他会带你去接下来的去处。我们其他的几辆马车会顺着东西南北其他几个不同方向行驶,万一有追兵可以迷惑一阵子。”
江心月眼含热泪,忙跪下深深叩首,道:“心月无以为报,千言万语,唯有道一声感谢。”
晚晴急忙扶起她,眼中已满是泪水:“你一定要保重。”
江心月含泪点头,她诚恳道:“如若方便,帮我照应一下云苓。”
晚晴点头,“这个自然,你尽管放心。”
江心月默然沉思,把金玉良缘吊坠放到晚晴手里,抱住她,轻声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我把它送给你,无忌他……我也将他托付于你,祝愿你们……。”她无论也说不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话来,心中痛楚欲裂,只仰脸道:“各位珍重。”转首上了马车去。
晚晴鼻中一阵酸涩,似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让她难以言喻。她凝视着手中之物,只感觉其重如泰山。
司空剑心道:“不能再耽搁了,赶紧出发吧。”
身旁的花子期附和道:“晚晴还是早些回宫吧,不然该被起疑了。”
晚晴缓缓点头,随后几人分别登上各自的马车,向着不同方向逐尘而去。
江心月孤身一人坐在马车内,心中无尽凄惘。她如迷途的羔羊,不知自己即将迈向何方,又该何去何从。她最后一次掀起车帘,深情地凝望着生活了一年的京城,目光中流露出丝丝眷恋。然而,片刻之后,她垂下了马车的布帘,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悲哀的笑容,仿佛在与过去的一切做最后的诀别:“永别了,上官容止,从今往后,你我便是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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