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着面前的高脚杯,贺凛伸手接过,干脆地一饮而尽。
辛辣的伏特加滑入喉咙,刺激又清醒。
他许久没喝酒了,和烟一样,这种令人沉迷且上瘾的东西,他向来远离。
“你想听什么故事?”
苏以安单手托腮,晃着渐渐融化的冰块,“你的过去。”
贺凛用指腹抹了下嘴,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说来可笑,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描述自己的过去。
是年少整日被欺凌的耻辱,苟延残喘地想活下去,还是游离在道德线外,将人性撕裂到极致?
见他不语,苏以安抿着酒换了个问题,“为什么会成为赏金猎人?”
“为了钱。”贺凛回答得露骨,“钱和权势才是这个社会的生存法则。”
他可以不在乎,却不能没有。
“那你都做过哪些事?”
贺凛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很多,记不清了,只有你想象不出,而没有我做不到的。”
他看向苏以安,眼瞳噙着几许意味不明的幽光,“在你眼里,杀人是不是无法饶恕的恶行?”
苏以安没有作声,她知道贺凛会继续说下去。
“我杀过人,和你常年接触的罪犯没多大区别。”
苏以安不假思索地反驳,“你和他们不一样。”
贺凛似是笑了笑,“这么确定?”
因为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些伪装在表面的冷漠和狠戾,并不是真正的他。
苏以安直视着贺凛,吐字清晰笃定,“你说过,从前你最大的愿望是想活下来,所以这是你为之交换的代价,对吗?”
一语中的。
以至于有一瞬间,贺凛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酒里的冰块差不多化了,透明的杯壁上渗出薄薄的水雾。
许是酒劲上涌,又许是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相隔十年,贺凛第一次提起了那段灰暗的旧事。
“十五岁那年,我回家推开门,发现我的母亲躺在地上,浑身赤裸,伤痕累累。”
他阖起眸,漠然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我还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他从里屋走出来,裤子的拉链敞开着。那一刻,我无比清楚他做了什么。”
贺凛的母亲生得很美,放眼整个村子是数一数二的长相。
但这张美丽面孔带给她的,唯有无妄之灾。
那个男人是村里出了名的恶霸,经常为非作歹,见他们母子相依为命,不止一次地动过邪念。
“起初他没注意到我回来了,一边说着污言秽语,一边揪住母亲的头发重重往地上撞。”
他的母亲不会说话,在这般折磨下,混合着鲜血的泪水凄凉悲怆。
她无力反抗,直到看见了贺凛,见他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时,原本奄奄一息的女人激烈挣扎,拼了命地想爬起来。
她发不出声音,布满血污的面容只有一双眼看得分明。
她在对贺凛说,快走。
别管她,别被这个恶魔抓住。
可他如何能走,那个男人狠狠踹向母亲的胸口,她吐出一口血,渐渐便不动了。
只是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拼死望着贺凛的方向,始终都没有闭上。
快走,越远越好。
他疯了般想跟男人拼命,却一巴掌扇倒,水泥地很冷,冷得彻骨生寒。
因为营养不良,瘦弱的他毫无还手之力,眼睁睁看着男人掐住自己的脖子,怒骂他是个贱种。
要不就死了吧。
死亡能令他解脱,跟随母亲一起离去,不会再活得这般痛苦。
可他又不甘,一股强烈迸发的恨意让他想起了藏在抽屉里的刀。
他用那把刀杀过鸡,杀过猪和羊,知道什么位置最致命,一刀捅下去,喷涌的鲜血止都止不住。
人也一样。
贺凛忘了自己是如何挣脱的,等回过神之际,他已经握着锈迹斑斑的刀刃刺穿了大动脉。
男人如牲口般倒地,痛苦地捂着脖子哀嚎求救。
而他木然地看着,没有惧怕,只有无尽的快意。
满地的血泊中,他把没了气息的男人拖进里屋,然后给母亲穿上生前最整洁的衣服,守着她的尸体坐了很久。
自小到大,他从未听她唤过自己的名字,却总能被她用粗糙的手抚着,从那双恍若会说话的眼里看到温柔的爱意。
十五岁的贺凛早已尝遍现实的残酷,可麻绳专挑细处断,上天偏要给予压垮他的最后一击。
后来,他徒步几十公里来到镇上的殡仪馆。
被火化的骨灰装进破旧的纸箱里,埋在了后山一座连墓碑都没有的坟下。
他跪地深深叩头,最后亲手放火,烧毁了自己曾经的家。
冲天的火光将罪恶燃成灰烬,也将他胸口跳动的心脏化作一抔死灰。
世事不遂人愿,既然求不得安稳,求不得活下去,那便什么都不求了吧。
一双素手覆在贺凛紧握的拳上,他睁开猩红的眼,尚未褪去的戾气喷薄而出。
苏以安专注地凝视着他,柔软的掌心蕴含抚慰人心的力量。
半晌,贺凛从回忆中抽离,神色逐渐恢复了凉淡。
他拂开苏以安的手,口吻调侃,“同情我?”
苏以安摇头,清透的眸子依稀能映出他的脸,“同情是最没用的东西。”
她只想安慰他,或者抱一抱他。
不是做不到,而是怕他毫不留情地拒绝。
他总把自己圈在外人无法触碰的领地,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露出骇人的爪牙。
“不害怕么?”贺凛紧盯着她,唇角的弧度噙着嘲意,“我不是好人,除了杀人,我还有太多的过去你不知道。”
诚然,苏以安见过许多人性的残酷,即便她不害怕,也该厌恶血腥和暴力,以及一切罪恶。
为什么放到了贺凛身上,她就不在乎了呢?
因为他从没有选择的机会。
况且这个世上,好人和坏人本就难以界定。
这样的想法盘旋在脑中,苏以安恍然,原来自己也有“是非不分”的一面。
她饮下杯里的酒,坦然又直白地道,“贺凛,其实我比你想象得要了解你。同样,我也没有你认为得那样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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