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眼前一黑。
无数散乱的视角浮现。
坍塌的医院里,失去光芒和神采的空洞眼眸,消散的生命和冰冷的尸体。遍布裂隙的墙壁,坠落的尘埃,远方传来的凄厉呐喊。
“再试试吧,大夫,再尝试一下。”
浑身遍布肿瘤的患者徒劳的扯着医生的衣角,同样狼狈的医生僵硬在原地,嘴唇嗫嚅了一下,疲惫低头,却没办法说出那几个字来。
“我死了没关系,至少,请你们救救她…”病床上,绝望的病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握紧另一张病床上妻子的手,可是却触之不及。
另一张床上的病人,早已经毫无声息。
于是,他放声哭嚎。
自悲鸣中迎来死亡。
凄厉的哭声回荡,却无法引人注意。
坍塌混乱的医院里,甚至没有人再回头去看…因为那样的悲鸣,此刻早已经笼罩了所有。
临时的手术室里,主刀医生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放下了刀。
“大出血,没救了,放弃吧。”
“可是…还有病人…”
“什么药和设备都没有了!救援队呢?!说好的物资呢?!”
暴怒的医生嘶吼,眼瞳遍布血丝,质问:“拿什么救她?拿什么救外面这么多病人?靠说谎吗?
每个人都在求我,求我再坚持一下…我已经尽力了啊,我已经用尽全力了!可谁来告诉我,这个谎我究竟还要撒多久啊?”
无人回应,只有细碎的啜泣声。
眼泪坠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黯淡的碎光落入尘埃里,消失不见,仿佛悬崖边奋身一跃的魂灵,想要触及天空,又坠入了深渊。
泪水汇入血中,映照着猩红的天空。
烈焰扩散,滚滚浓烟如柱,撑起了灰黑色的天穹。
有坠落的声音响起。
仿佛天崩地裂。
世界坠入了黑暗里,永不复还。
于此,只剩余音。
崖城,暴雨。
时墟进入北山区十分钟后,一辆疾驰的越野车已经停在了严密封锁的广场之外了。
等闻雯跳下车来,抬头便看到了,半空之中瓢泼雨水,厚重的雨幕中,那一道隐隐浮现的模糊漩涡。
已经被半空之中浮现的力场所桎梏在内。
无法再向前。
这就是时墟的入口。
在安全局三部的工匠指挥之下,工程车辆正在开道,迅速完成疏散,然后,准备将被桎梏完成的时墟牵引送往无人地带。
最糟糕的结果已经可以避免了。
她松了口气。
“搜救队呢?”
闻雯摆手拒绝了其他人撑伞,径直走向最前面的童山:“开始派遣了么?”
“目前时墟已经处于锁闭状态了,内部状态已经开始启动了循环,恐怕在结束之前不会再开启了。”
童山站在漩涡之下,微微一叹:“好消息,经过检查,时墟的警戒等级大概处于蜕变位阶,还没有抵达重生或者超拔的阶段。
而且,阿画的状态还很安全,家里的命锁没有触发。星芯协会提供了帮忙,四叔刚刚已经从潮城赶回来了,如果命锁被触发的话,他随时可以提供援助。”
“行了,别铺垫了。”
闻雯可太清楚天元这帮家伙欲扬先抑的习惯了,烦躁的反复开阖着手里的打火机,“咱们直接说坏的吧。”
“坏消息是,时墟的脱离或许是个意外,但来崖城不是。”
童山终于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在它时墟化漂流开始时,海州镇守就已经做出安排,船城安全局负责实施。
可一开始,它是往海上去的,并不是朝着崖城方向,以至于太一之环和船城的人手登船出海之后完全扑了个空。
在中途,它忽然转弯,笔直的朝着崖城来了。”
“崖城有东西吸引时墟?”闻雯皱眉。
“不可能。”
童山断然摇头:“吸引的前提就是,彼此之间有能够观测到的‘引力’存在,可这么远的距离,倘若是有能够轻易吸引一整个时墟漂流过来的引力出现在崖城的话,星芯协会早就拉警报了。搞不好整个崖城都要临时裂界化。
按照轨迹,它本来应该直奔市政广场的,后面反而是因为其他原因,偏离了方向,被我们截获在了北山区外围。”
闻雯的脸色渐渐转冷。
“也就是说…有人故意这么做?”
有什么人,想要将它送到崖城,去往人口稠密的区域,然后在恶化之后,彻底爆开…届时,至少会有两个区被彻底夷为平地,半个崖城遭受污染。
不,恐怕不止是崖城。
“十分钟前,潮城安全局也发来急电了,同样有一座时墟出现在了城市范围内,但因为崖城遭难在前,他们预先有所准备,已经成功拦截。但暂时无法进入时墟,必须分出人手看管,确保不至于发生最糟糕的状况。
船城和江城那边,也有所异动,其他的小城市暂时没有状况,也担心会毁于一旦,已经开始向周围的大城请求支援了。”
童山说,“这是拿整个海州普通人的性命来绑票安全局的人力呢…只是两起状况,就让整个海州都人心惶惶。
这样的手笔,你能想起谁?”
闻雯没有说话,沉默的,低头抽着烟。
明灭的火光自雨水中侵湿了。
自握紧的五指之间扭曲粉碎,碎屑落入雨水中,随着滚滚浊流去往了恶臭的黑暗里。
而暴雨的声音,自一瞬间停滞。
只剩下死寂。
“化邪教团啊…”
闻雯眼眸漆黑,抬起头,望向了漫天自静滞带中冻结悬停的雨水,无声一叹:“先是龙祭会,然后又是这帮疯子。
这种阴魂不散的货色,怎么就总是杀不完呢?”
逝去的一切消散无踪。
只是短短的一瞬,季觉自踉跄中,后退了一步,喘息。
自过去的记录中,回归时墟的内部。
他抬起手,制止了童画说话的冲动。
“先回办公室。”
两人一路安全顺畅的回到了办公室里之后,童画就看到,季觉这狗东西直接把链子拴在了门口处。
再然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了血瓶,拔出了腰间的骷髅灵质笼——此刻骷髅眼睛里的光芒已经绿得发红,也不知道他究竟中饱私囊了多少。
此刻,以富含生机和灵质的血液作为材料,季觉直接沾着血开始在墙上挥洒。
物性强化之后的手指更近金铁,在妙手天成的强化之下,直接以手指为凿,在墙壁上纂刻了一圈灵质回路,从左到右从上到下。
就连地板和吊顶都没有放过。
短短几分钟过后,原本整洁肃然的办公室此刻就变成了一个鲜血淋漓到处充满了猩红图案的邪教团体俱乐部了。
直接指着说这里准备献祭邪神和邪愚恐怕都有人信。
“事急从权,急就章的应付一下吧。”
完事儿的季觉拍了拍手,直接把骷髅放在了灵质回路之间,瞬间灵质流淌扩散,将整个办公室内外封锁起来。
对于工坊的隔离来说,这样敷衍的举措简直是糊弄鬼呢,可倘若只是寻求封闭性和避免窥探的话,也足够了。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季觉问:“零碎记录里还发现了什么?”
“这个时墟,是从泉城地窟里飘过来的。”
童画叹了口气,整理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发现,“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几十年前泉城毁灭之前的,最后一座医院。
可在半个月之前,这里还只是一座盘踞了诸多怪物的巢穴而已,它的时墟化应该是最近这一段时间才开始的。”
季觉沉默着,明白了她的意思。
倘若几十年以来,这一座医院只是一座废墟的话,那么为何忽然之间会蜕变为时墟呢?或许是在地窟内的环境里潜移默化积重难返,以至于上善和邪愚纠缠,出现了无法缓解的矛盾和扭曲。
可问题在于,就算变成时墟,又怎么会忽然之间漂流化,然后又跑到崖城来贴脸开大呢?
就算是表哥哥把副本直接拽过来。
可它又是怎么飘到崖城范围内的呢?
要知道崖城距离泉城的遗址可不近,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海州的两端了。它不去更近的船城,不去更四通八达的潮城,中间掠过了江城这种小城之后,居然直逼崖城而来?
季觉还记得消散在自己眼前的赵舟。
他不就是安全局所雇佣的,在泉城废墟外围巡逻的外包么?
谜团太多了,可那些谜团距离季觉太过遥远,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时间去思考其中的意味,目前光是在时墟内求生就已经是全力以赴了。
到现在,也不过是在院规、上级、同僚和患者的倾轧之下,能够暂时苟安而已。
而领主和核心的存在,依旧毫无线索。
他沉吟片刻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了唤魂铃。
手术结束之后,在钱主任再次上门把麻烦丢过来之前,他终于还是得到了一段短暂的休息期,可这并不意味着高枕无忧。
目前关键是先将整个医院的结构探明。
人去做这种事情的风险实在太大,毕竟谁都不知道医院深处还盘踞着什么鬼东西,亦或者,那些主治医师是否有领地意识…
总要来点消耗品。
一声清脆的声音,自封闭的办公室内回荡,周围墙壁上的血色灵质回路骤然一阵亮起,将铃声封锁在了室内的范围。
再然后,季觉就开始庆幸自己准备工作做的足够多了…
原本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居然数之不尽的人影一个有一个的浮现,隐约的哀嚎声重叠在了一起,让人阵阵头晕目眩。
仅仅是这一座办公室内,就已经有如此众多的残灵碎片。
再然后,季觉再度摇下第二声,诸多残灵汇聚在铃铛之中,缠绕在铃舌之上。而第三声响起的时候,便有一只又一只指头大小的半透明灵质蜘蛛从铃铛里落了下来。
一开始还有巴掌或者拳头的那么大,可越到后面,就越是渺小,直到最后,仿佛指甲盖一般,毫不起眼。
“噫——”
童画下意识的推着椅子往后挪了一点。
此刻季觉周围都已经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诡异蜘蛛,那密集程度,足以令任何一个恐惧昆虫的人当场尖叫出声。
那些继承了残灵凶戾的躁动蜘蛛已经快要压抑不住,想要攻击啃食季觉的灵魂,可在爬上他身体的一瞬间,却又好像着了火一样,疯狂后退,想要保持距离。但又在铃铛的限制之下,无法逃离。
“记录册。”
季觉伸手:“给我两张,普通的就好,但要稳定一些的。”
童画也不问他究竟要干嘛了,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捞过来一个本子,直接撕下了两页纸下来,灵质奔流之中,两张纸页之上瞬间浮现出一缕银光,又迅速隐匿,只是入手之后便让人凭空多了一种书写的冲动。
季觉接过来之后,便果断的撕成了碎片。
自非攻的锻造和精神第一性的辅助一下,每一张细小的碎片都保留了记录册的本质,只不过质量却下跌到了极限,可以说距离报废就没多远了。
再然后,季觉抬起手,向上一指。
顿时,诸多蜘蛛们就迅速的从碎片之上爬过,夹着碎屑,顺着墙壁攀爬,顶开吊顶石膏板,从开启的灵质封锁里窜出,消失在黑暗里。
只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细雨,渐渐远去。
通风管道、天花板、中央空调、电线管路…无孔不入的大小蜘蛛们去往了四面八方。
季觉遗憾一叹。
可惜,随身的水银瓶没有带进来,没有水银作为载体,纯灵质造物的存留时间太过有限,只能粗暴一点来用了。
必须尽快。
受限于自身的能力,他不可能每一只蜘蛛都去手操,只能下达模糊的指令,分成几个不同的方向让它们顺着管道攀爬,被发现的话就直接自毁,在灵质耗尽之前,将路线印刻在纸片上,送到固定地点。
再过了半个小时之后,季觉再一次摇动唤魂铃,这一次,一只细长的蜈蚣顺着天花板爬了出去,很快,便卷着堆放在大厅天花板吊顶中的碎屑返回来。
只是,带回来的纸片,却只有送出去的四分之三。
要么是被发现、要么是被抓住,或者出现意外,没能赶往指定地点。
但已经足够了。
靠着手头的记录册残片和童画的解读,每过十分钟,医院门诊主楼的大体轮廓和布置,已经出现在了两人面前的纸上。
从七层顶楼再到地下室的太平间和设备间,其中有零星几个区域一片空白,值得后续再继续关注或者试探。
可派往住院大楼的蜘蛛,却一只都没有能够回来。
在窗外的景象中,被血肉所覆盖的住院大楼依旧回荡着哀嚎和哭喊,嘶声竭力,仿佛永不停歇。
“我们现在在四楼,妇产科,和皮肤科、保健科一层。”
季觉回忆着电梯里的按键和电梯入口墙壁上的指示,试图将有印象的科室填入其中,但童画的记性和观察力明显更好,动作飞快的就将只看过一眼的楼层指示图默写了出来,标注在每一层的旁边:内科、急诊科、外科、急救科、耳鼻喉科…
整个医院的主体结构渐渐明晰。
一楼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废墟,二楼部分盘踞着一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鬼玩意儿,整个楼层都被封闭。
三楼部分区域还存有科室,四楼、五楼、六楼、七楼,都还算保存完全,诸多科室和部门全部罗列其上。
那么,接下来当务之急的调查方向就只剩下一个了…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了然。
——档案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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