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死寂,无人回应。
可寂静之中,季觉手里的那一颗头颅仿佛微微动了一下,似是好奇一般。可那也只是孽化侵蚀之中本能的抽搐而已。眼瞳依旧空洞。
「真孤独啊,这么久了,都没有人说话。」
季觉坐在椅子上,叹息著摸著手中的头颅:「得亏你来串门,时间长了,恐怕要找个排球来画上五官做朋友了。」
头颅沉默,一如镜像的空洞本质。「在你看来,世界又是什么模样呢?」
季觉好奇发问:「不是眼前的一切,也不是更远的地方,或者说,这个路叶岛。而是,这个世界。」
他抬起五指,弯曲,收缩。
「触碰时的感受,扑面而来的风,雨水落下的时候空气中的味道,心跳的间歇,脉搏,全部都和真实的一模一样。
前两天的时候,我试著给自己做了个小手术,就连内脏的状况都和现实毫无区别。能够达到如此逼真的程度,这应该也是一件不得了的天工吧?
所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个虚假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虽然我知道它是虚假的,这一切应该都是事象模拟,很有可能存在空气墙或者是其他阻碍——」
季觉耸肩:「但我实在是忍不住啊。」所以,干嘛不试试呢?
反正机会近在眼前,走过路过总不能错过。来都来了,孩子还小。「反正,对决结束之后,一切都会复原,对不对?」
他环顾著四周,轻声问:「那干嘛不趁著对决还在继续的时候,去尝试一下,自己的极限呢?」
那一瞬间,伴随著退潮一般的浩瀚回声,墙壁之中的水银奔流,随著泵动的轰鸣,仿佛液压机一样,自九地之下,展开一层层封锁的结构。
自地脉之中扎根的工坊,缓缓的,向上升起于是,山崩地裂。
埋藏在岩体中的燃素炸药自连锁的爆炸之中掀起一道道气浪,火光和狂风呼啸著扩散,蒸发雨水。
泥浆像是潮水一样,向下滑落。
而高耸的山峦,就像是被剥开的桔子一样,显现出内部的金属寒光。
工坊在运转,回旋。仿佛魔方一般。
庞大的结构自轨道的引导之下上升,层层展开。
而就在山巅之上,缓缓开启的闸门之后,便显现出了深井一般幽深的黑暗,再然后,水银逆著岩石向上流动,硬化,转瞬间,就化为了一口银光闪闪的巨大竖井。
当脱离了其他模块的束缚之后,核心的熔炉工作室,伴随著墙壁和天花板的收缩,却在水银的支撑之下,渐渐升起。
如同子弹填入了枪膛!
数之不尽的水银之手自四方而来,焊光进射,将季觉和访客封锁其中,而当最后一根铆钉楔入钢铁之中后,粗糙简陋又诡异的火箭,已经在牵引之下,抵达发射架!
自这一条金属之井的尽头,向上眺望,所能看到的便是瓢泼的雨水,漆黑的乌云,看不见高远的夜空和星辰。
一片黑暗里,只有虚无。
「实不相瞒,其实我小时候,最初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航天员。」
在水银之衣的奔流和转变之中,缓冲服从季觉的身上显现,将他包裹成了一个大胖子,顺便,将至关重要的客人也装入了另一具容器之中。
就放在他手边,并不打断兴致勃勃的谈话。
「后面我考上天门之后,其实也想过,如果能够成为工程师的话,我就去联邦航天局投简历!哪怕做不了航天员,自己制作的火箭能够登上月球的话,或许也算得上愿望实现了,对吧?」
大战……”
「可惜,狗逼国会,居然放弃了登月计划,去搞什么太空 「去他妈的太空大战,天基武器,还有什么外太空打击!」
「谁特么在乎啊!」
季觉骂著脏话,一拳锤在装著头颅的箱子上:「那群满脑子都是贪污的权势的家伙,怎么会明白技术和探索之美呢,是吧?
指望那群傻逼有一天会为航天事业做贡献,还不如我自己来!」
巨响之中,固定架脱落,溶解,化为水银流向四方。
熔炉过载运转,滚滚高热自狭窄的舱室内升起,剧烈的震荡里,灰黑色的灵质碎光迸射。
自反应仓内,那一台台电池内,邪物的灵魂自熔炉之炎里无声哀嚎嘶鸣,自压榨之中碎裂,化为灰烬。
取而代之,是底部喷射中所喷涌出的如血焰光!
「别怕,这是现代炼金术的一小步,但却是人类航天事业的一大步呀!」
层层防护的安全椅上,季觉拍著室友的脑袋,鼓励欢呼:「有过这履历,将来就算去荒集选魁首,也可以跟兄弟们讲一一我带社团,打上月球!对不对?」
轰!!!!
爆炸的轰鸣自层层封锁之外掀起,大地剧震,狂暴的火焰喷薄,顺著狭窄的金属之井,向上喷出。
刹那间,耀眼的烈光如柱,冲天而起,洞穿雨水,撕裂阴就好像不自量力的想要烧尽一切晦暗。
利刃之光,指向天穹!
万化之塔的浮光前方,姜同光看著投影中的场景,不由得摇头:
「话说,你真的不阻止一下么?」
就算作为天工的万化之塔可以绝对模拟出一整个世界,甚至在输入参数和事象之后,一定程度上能够预演未来。
但这一份观测,却并非没有代价。
所演化的越多,越是详细,所牵扯的人和对象越多,结果越是庞大,所消耗的灵质和以太的上善精粹就越是恐怖。
光是两人协力让理事会通过万化之塔的调动申请就已经招致诸多警告了在模拟局限于路叶岛之内的范围时,尚且还在协会能承受的极限之内。
一旦季觉成功升空,不论成功或者失败,演化中对现世和宇宙的重现,绝对会超出承受范围。
可自始至终,古斯塔夫却一动不动。束手旁观。
「难道他有违规么?」古斯塔夫反问:「对于机制的利用不同样也是考试的一环?」
姜同光感叹:「总感觉,这家伙放著不管的话,能把自己的工坊发射到对流层上面去草,不对!」
他猛然警觉:「他不会就是这么打算的吧?!」「你才发现?」
古斯塔夫投来一瞥,挥手,调来另一片投影:「不止是他,钟楼老龙的弟子安德莱,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已经开始打算破坏地脉,引爆火山,然后沉掉整个路叶岛了」
姜同光沉默,许久,无奈一叹:「现在的小孩子,真可怕啊。我当年也没这么倒反天罡啊」
古斯塔夫冷笑:「难道是你不想?」姜同光只是耸肩。
似是遗憾。
就这样,沉默的凝视著,眼前浮光之中,渐渐亮起的耀眼光芒。
狂风暴雨的海天之间,自无穷黑雨之中,庞大的金属造物喷涌著光焰,就像是苏醒的巨人那样,向著天穹伸出了手掌。
无以计数的水银蒸汽扩散,将整个路叶岛的天穹烧成了银白。
舍弃了绝大多数无关紧要的结构之后,化为火箭的工坊核心自深井之中升起,拖曳著来自大地的引力,一寸寸的升上天穹!
即便是同真正的航天火箭相比,此刻季觉的造物从内到外透露出一股寒酸,甚至就连相关的数据和力学测算都只是粗粗进行了一遍。
以近乎自毁的方式过载运转,诸多由炼金术补足的环节和控制,流体水银所构成的隔热瓦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破碎。
外层舱室的壳子迅速的融化,破裂。就像是一层层剥落的鳞片,坠向大地。轰!
自半空中,爆炸的火光再度迸发。
甩掉了尾部的推进结构之后,海量燃素转化,天穹之上的火箭喷薄烈光,以最纯粹的力大砖飞的方式,再度加速!
就连原本无比严重的孽化污染,此刻都在灵质的激化之中转变为了助燃剂,猩红的火焰仿佛鲜血,活物一般的蠕动著,奔流,展露出狰狞残酷的面貌。
此刻,自高空之上,向下俯瞰。
海洋奔流涌动,宛如沸腾,万钧海潮凭空而起,又呼啸而过。
庞大的海天之间,下方的岛屿就像是卑微一叶,摇摇欲坠。
而在闪烁的雷光之中,能够窥见,远方那海市蜃楼一般的恐怖轮廓。
庞大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阴影。
原本空旷的世界,此刻仿佛陡然变成了狭小的囚笼,当那隐隐的一节躯体自海水之中翻滚著升起的时候,就掀起了这一场席卷充斥一切的风暴
只鳞片爪,显现一瞬,就在观测者的心头刻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
所谓的冥海蠕虫!
即便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就如同一桶从头盖骨上浇进去的冷水,令季觉原本心中升起的那些许自得消散无踪。
同那真正足以荼毒世界、毁灭所有的力量比起来,区区一个和尘埃无二的工匠,实在是过于渺小了。可渺小又怎么了?
季觉毫不在乎。
闭上眼睛,在迅速攀升的重力之中,无声的哼唱,展开双臂。
此时此刻,幽暗的天地,狂风暴雨,再无从遮蔽那一点渺小的闪光。
就像是星辰挣脱长夜的束缚,回归天上!轰!
当第二节助推结构自变形的舱体之上脱落时,无穷阴云和雷霆消散无踪。
他已然凌驾于黑云之上。
黑暗的世界仿佛再度迎来光芒,闪烁的群星自高远的夜空之上眨动眼睛,一如好奇的目光。
此刻,向下眺望时,便能够看到大地仿佛渐渐变形了,自高远之穹空中,原本辽阔平坦的世界,渐渐显露出自身的轮廓。
死寂之中,只有舱体剧烈震颤和破碎的声音,水银奔流,弥补漏洞。随著熔炉之上的裂隙浮现,高热扩散,将整个核心舱的温度提升到了数百度。
可高度,还在攀升自季觉的欢呼之中。
他还在上升,向著更高远的天穹,挣脱一切束缚,迎来自由。
即便这一切只是虚幻一梦,即便这自由也不过是梦中的幻光,如此短暂,却令他已经心醉神迷。
最后的推进引擎从千疮百孔的舱体之上脱落,坠向下方的世界,而崩裂的舱体中,熔炉剧烈震荡著,破碎,只剩下最后一缕微小的火焰。
而核心舱,已经彻底分崩离析。
在爆炸中,防护服里的季觉不由自主的飘起,飞出,被水银之索拉扯著,自黑暗里徒劳回旋,碎光映照在他的头盔之上。
夜空仿佛是圆的。
无数光芒运行在黑暗里,遥远又虚无,那是星辰。
明月如镜,高悬,映照所有,渐渐的坠向了更幽深的黑暗里。而远方庞大的烈日缓缓升起,将残破的世界再度照亮。
他已经看得到远方的大地。
自一道道流光的串联之中,破碎的一切再度拼凑为一体。
湛蓝的海洋之上,那一片仿佛铺天盖地的阴云,如今渺小的像是不值一提的污点。世界的正中央,残缺的中土一片荒芜,无数岛屿星罗密布,南方的帝国和北方的联邦之上笼罩著如梦似幻的光芒。
现世是方的。
一道道恢弘而庞大的轮廓自虚空中隐隐浮现,纵横交错上善如柱,撑起一切,奠定所有。
无以计数的裂界就像是卫星一般,沉默的环绕运转,时而破空闪现。
而现世之下,那永恒狂暴的漩涡自虚空之中显现边缘,无声运转,膨胀,亦或者收缩,吞没所有现世之上剥落的细小碎片。
这便是世界真正的模样。
完整,又破碎。闪耀,又黑暗。瑰丽,又残忍。「真美。」
他伸出手,隔著厚重的防护,抚摸那一片微光。现世沉默,从无回应。
「干得漂亮。」
姜同光最后看了一眼浮光之中的瑰丽镜像,不由得轻声赞叹,「上穷碧落下黄泉,追知之心难遏,变革之薪不熄在协会里待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的场面。」
只是,在回头的时候,他的神情就瞬间凝重,嘱咐道:「再过一会儿,德隆打电话来骂人的时候,你可别拉我一起顶雷嗷。」
「放心吧,他不会的。」
古斯塔夫淡定如旧,然后,伸手进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关机。
姜同光无言以对,钦佩鼓掌。干得漂亮!
只要我电话关的够快,理事长就骂不到我,学到了学到了。
下次试试
只是,此刻看著见证了一场不自量力的余烬航天之后,回头看向浮光中的诸多投影和变换的景象时,便在忍不住,感慨一叹。
「怎么了?」古斯塔夫说:「难道你还担心我拿你去背锅?」「不,只是钦佩而已。」
姜同光回头看了他一眼,「作为老师而言,你确实无可挑剔。」
古斯塔夫依旧冷淡,面无表情:「我又没有教过他们什么。」
「教晓挫折,给予培养,竖立敬畏,展示前路。这样的事情,恐怕有些老师都做不到吧?」
姜同光戏谑咧嘴:「只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断的听人说:你的要求多么苛刻,所主持的石生学派有多么严格,不是真正的天才根本没办法放进你的眼中。
可如今看来,你反而才是最不相信才能和天赋的那个人吧?」
「才能?天赋?」
古斯塔夫好像笑了,只可惜,依旧那一张漠然面孔之上所浮现的,只有一片讥诮:「究竟多高的才能才称得上才能?多好的天赋,才称得上天赋呢?」
「真正的才能和天赋,是如铸犁匠自旧规中重开新路,如食腐者那样门生弟子无穷,如天炉那样仅仅十年就位列余烬之巅。
不说那些学徒,即便就是整个协会和幽邃,又有谁敢说,自己能同他们相比?」
倘若能及,为何你不曾成就?
可倘若不能及,所矜持自傲的那些天分,那就不过是摆不上台面的小聪明罢了!
自作聪明,有时候,就以意味著自寻死路。余烬残虐,不恤凡庸。
这句话又有多少是因为不自量力的工匠在吹捧和傲慢中迷失自我,作茧自缚,最后自作自受时所发出的哀嚎?
与其看著这些学徒们在所谓的天才光环中洋洋得意,迷失自我,变得面目全非,还不如早点给他们两个巴掌清醒清醒。
最起码,用不著等过上几十年之后,接受不了惨烈的现实,被迎头撞碎。
「凡庸皆是如此,常需警醒,常需挫折,常需砥砺和约束,只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
古斯塔夫俯瞰著诸多投影中淘汰和败亡,毫无动容:「真正的天才可以长出翅膀,翱翔在天上,可其他人却不懂,对于他们来说,跳下悬崖所等待的只有死亡。
对于绝大多数的人而言,不论是好的规矩还是坏的规矩,总比没规矩要强。
这是独属于凡庸的拐杖。
只要受得了约束和辛劳,忍得了煎熬和痛苦,同样可以一步一步的去到那些需要翅膀再能抵达的地方。」
「听上去真好。」
漫长的寂静里,姜同光耸肩,感慨:「难得见老古你这么真情流露,说的我都惭愧了。改天你选理事长的话,我一定投你一票。」
古斯塔夫不为所动,朝著他看过来。
瞥著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忽然问:「可你呢?」「我」
姜同光不解,「我怎么了?」「你还能忍多久?」
仿佛回敬一般,古斯塔夫毫不客气的戳穿了那一张虚伪的笑脸:「在我看来,你这位协会里最受欢迎的理事,恐怕才是对协会最失望的人吧?」
姜同光没有说话。
更没有如同往日那样,轻描淡写的挥手。
你们随意,我无所谓,那大家就商量著来、不也挺好嘛长久以来,自理事会里,所听到的,便只有这样的话语。
或许,反过来听,还有另一种意思:——草泥马,我不管了,爱咋咋地吧!
和所有人关系都好的那个人,往往和所有人的关系都不会太好。
大家都欢迎的朋友,心里却未必欢迎大家。
所有人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看著那一张随和的笑脸已经太久了,习以为常。
以至于,大家都下意识或者主动的忘记了。
在他继任理事之前,曾经一怒之下三度杀进幽邃之谷,直到将自己的同门师弟子侄们一个个抓回来,吊死在天枢之门上 「实话说,以德隆的才能,能把局面维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古斯塔夫轻叹:「他只是能力有限而已,你能顾全大局忍到他退休还没动手,已经出乎我的预料。」
「你说什么呢?!」
姜同光大惊失色,震惊瞪眼:「我只是不愿意帮你顶雷背锅而已,你可别诽谤我嗷!谁不知道我姜理事为人最谦让随和、与世无争了?
同光同光,同尘合光,我名字里都这么写了,这可是我们联邦的古老智慧,你不懂不要乱讲!”
古斯塔夫看著他,许久,了然点头:「那就当是这样吧。」
「就是这样好么!」
姜同光断然点头,掏出酒壶来,抿一口压惊:「协会是我家,我爱协会啊,我可他妈太爱了。做人不要太极端啊,老古,大家相亲相爱一家人,哪里有过不去的坎呢?」
就这样,万化之塔内重归寂静。
家人们忘记了刚刚的对话,工作继续,其乐融融。
而第二轮淘汰的结果,也即将揭晓。
(还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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