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又是一场黑雨。
人在卷起来的时候,总是不在意时光流逝,尤其是对于余烬这样喜欢和同行打交道的工匠,互相惦记起来的时候,总能迸发出惊人的效率和创意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携手共进了。
用姜同光的话来说,我们协会实在是蒸蒸日上啊!
而当清脆的铃声响起时,居然有不少排位靠后的参与者,也悄悄的松了口气。
可算来了!
再不来的话,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下去了。
一方面是面对对决的紧张忐忑,可一方面又是面对环境的担惊受怕。
自从上一场黑雨下过了之后,路叶岛的环境恶化趋势简直就像是跟着季觉一起宰人航天了一样,坐火箭一样上升。
如今,外界的环境已经污染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了。
空气之中时常漂浮着灰黑色的雾气,天穹之中阴云密布,时不时电光闪烁,却听不见雷鸣。稍纵即逝的电光照亮日渐狰狞的世界,稍微走神,便好像能看到角落里模糊的黑影。
如同噩梦中显现的惊悚幻觉。
可偏偏幻觉却未必是假的,倘若不能紧守心神维持镇定的话,有可能在谵妄和幻视之中,自内心之中再塑造出什么不存在的恶灵来。
时至今日,所有人才明白,所谓的无光之灾,究竟是什么意思。
上善之光黯淡,大孽之染暴虐横行。
升变沉沦至绝渊,荒墟渐渐溶解于漩涡,余烬日渐滞腐,镜之幻光显现黑暗之影,以太化为秽染、昂升之熵渐渐寒如幽霜…天元无存,唯有遥远的残缺高塔之影,白鹿失控,显现狼之暴虐。
所谓的末日之雏形,自孽化的污染之中显现。
整个路叶岛如今就好像已经掉进了漩涡之下的混沌。
能够像是季觉那样轻松写意仿佛回家一般的怪胎终究是少数的,绝大多数人都受不了这种粪坑蝶泳一般的生活状态。
只能说,兼元那老登的补习班虽然强买强卖,但好歹干货十足,半点水分都没有。
如今绝大多数人还在孽化侵蚀中煎熬的时候,季觉的工坊已经再度变化,自地下延伸向上,占据了大半座山。层层孽化沉降和净化之后,依然保证着工坊内的绝对稳定和掌控。
甚至必要的时候可以把化粪池打开,让对手体验一下粪坑潜航的感觉。
不过,这么缺德的招数,实在是过于有伤天和,而且传出去也不好听。
季觉还是很看重名门正派这个身份的!
自己可是崇光教团认证的海州带善人,协会的新生代栋梁,怎么能使用这么下作的伎俩呢?!
主要是在评委的眼皮子底下掏出自己那登堂入室、炉火纯青的孽化炼金术来,多少都沾点不知死活。况且,赢得邪门点就算了,要是赢得太猥琐丢人…就算拿了第一,想来叶教授也不介意多开上几节灵质攻防课来教教季觉做人的道理。
果然,真正胜负,还是要依靠友情、热血和羁绊来达成,才称得上是王道哇!
就这样,他搓着小手儿,看着眼前流光之中的人影变化。
满怀着期待。
直到第三轮的对手自眼前浮现。
满面胡须和长发编织,浑身刺青笼罩,赤裸着双臂的男人。
与其说是工匠,倒更像是大群。
只是这气息…
猎魂骑士?
季觉恍然,并未曾因第一轮的胜利而有所侥幸,只是,隐约有些失望。他本来还以为能立刻跟排行第二的那位碰一碰的。
看来,在评委看来,似乎还不到时候。
排行第六位,北风工坊所属,弗雷德里克·考斯古姆!
在看到季觉的瞬间,眼瞳不由得收缩,那一张遍布着刺青的面孔上看不出有任何的畏惧,反而有克制不住的兴奋显现。
抬起手,按在胸前,微微颔首。
然后,按在腰间的短剑上。
等待回应。
不像是工匠,反而如同大群。
这便是来自北境极地的斗争邀约。
在那一片白雪皑皑的极寒世界之中,部落之中没有对错亦或者道德的裁定,只有大领主的律令和条约,除此之外,一切纷争皆可以决斗解决。
即便是工匠之间,也早已习惯了残酷直白的生死之争。
于此,向他发起正式的挑战。
自短暂的时间里,季觉不假思索的颔首。
双方幻影消散无踪,只有天穹之上的雷鸣炸响,暴虐黑雨之间,骤然有刺骨的寒潮席卷扩散。
凄厉的野兽咆哮声响起。
随着哨声的召唤,巨狼之幻影自扩散的寒霜之中走出,浑身是身披皮毛的工匠镜像,只不过,此刻镜像的面孔之上,沉寂的刺青已经浮现出耀眼的灼热之光。
一道道刺青自皮肤之上显现,游走,如铁盔,如巨兽,如尸骨,纷繁变化。
铁蹄声如雷鸣。
涌动的寒霜冰雾里,一个个猎魂骑士的身影重现,呼啸而出。
再然后,崭新铸就的狂战士们咆哮着向前。
不只是如此,地动山摇的巨响如脚步一般扩散开来,一个个数米余高的巍峨身影自弗雷德里克的身后走出,那些以铁木岩石塑造而成的巨人如同活物一般的行进,甲胄之下,浑身都被灵质回路构成的繁复符文所笼罩。
此刻,当十一个征战巨人拖曳着超出常人尺寸的庞大的巨兵,一步步向着工坊走来时,便如同铁墙推进,海啸侵袭。
不同于其他多数工坊的独立和超然,北风工坊作为北境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忠诚于历代大领主,遵从铁则和律令,自历史上不止一次协助暴君们发起战争。四次白河之战里,每一次都有北风工坊的踪迹和身影,甚至就是其中的核心。
正因如此,才更擅长于大规模的侵袭、掠劫和斗争。
如今,伴随着巨人的显现,弗雷德里克的动作却毫无停滞,从腰间摘下了一个灵质封锁的口袋,掏出了一把又一把的种子来,撒在地上。
落入泥土中的瞬间,种子就生根发芽,汲取着其中储存的灵质和给养,迅速成长,一具具如同骸骨一般的魁梧身影就如同死者复生一般从泥土之中,破土而出。
残缺的身体在迅速的生长复原,而空洞的眼眸之中,神采显现,灵动之处更胜其他造物。
不仅仅是如此,甚至还自带了武器和护甲,每一把都是寒光闪烁动人心脾的利刃,每一具铠甲之上都遍布经年征战的污垢和划痕。
甚至每个人的模样面貌都截然不同,唯一相似的,便只有那脸上如出一辙的狂热和恶意,迫不及待的,想要冲向战场。
“英雄之种?”
浮光之外的姜同光挑起眉头,吹了声口哨:“看来‘大胡子’很看重他啊。”
古斯塔夫冷声提醒:“黄须最讨厌别人叫他大胡子,你最好小心点。”
姜同光咧嘴一笑:“没人说他怎么知道?”
古斯塔夫漠然,看着他,令姜同光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你不会说吧?”
古斯塔夫没有说话。
但似乎并不代表他以后说话的时候会不会多。
英雄之种,同样是北风工坊的招牌,随着大领主四度跨越白河杀向千岛杀出赫赫威名的恐怖作品。
立足于余烬,融汇涡与以太两系,只需要一颗符文之种,就可以重现曾经的英雄。瓦尔哈拉序列正因此而得名。
他们是不死的英雄,即便是死亡,也将会在瓦尔哈拉之中复活重现,自金宫之中饕餮饮酒,等待鼓声和号角响起,再度追随神明而开启新的战争。
弗雷德里克的掌握和理解已经登堂入室,种出的英雄虽然时间短暂,但依然具备天选者的体质和虚假灵魂。随着工匠历战多年的英雄之种甚至可以植入矩阵和融入赐福,如同真正的英雄那样摧坚斩敌。
倘若是黄须至此的话,恐怕在口袋里找找,随便丢上一颗,都足够长出个重生位阶的大群来了。
仰赖模拟斗争的机制,他根本不必在乎损耗,大可放心挥霍。
倘若是其他的工匠,损失一颗恐怕都要心如刀割了。
现在,数十名英雄拔剑咆哮,而走在最前方的征战巨人,已经抬起了手里那长达数米有余的古铜巨炮,巨响之中,烈光喷出。
在经历了炼金术的先后加工之后,自凡铁蜕变的巨大炮弹上笼罩着烈焰,内部更是蕴藏着堪比火山的高热和毁灭。
此刻,炮弹破空而至,焚尽黑雨,毫不客气的就正面撞在了工坊的大门之上。
足以将一整堵城墙都是炸上天的恐怖力量爆发,山体之上大片的岩壁坍塌,裸露出下面的金属结构,泥石流滚滚落下,地动山摇。
而工坊的大门,居然也在这一炮之下被彻底掀开,四分五裂,送上了天。
进攻之顺利,就连镜像都迟滞了几秒钟,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陷阱…可紧接着,门后的黑暗里,所响起的便是刺耳的悲鸣和哀嚎。
就像是,打开了地狱的大门一样…
倘若弗雷德里克亲身至此,目睹这样的场景,恐怕也会忍不住脏话吧?
一只巨大又枯瘦的手掌率先从黑暗里伸出,五指之间饱蘸着粘稠的鲜血,蠕动,攀爬,再然后是狰狞的轮廓,和早已经面目全非的身躯!
堪比征战巨人一般庞大一般的邪物张口,自痛苦和癫狂之中,纵声嘶鸣。浑身上下,一颗颗血眼开阖,猛然看向了此刻的来犯之敌。
早已经,饥肠辘辘。
伴随着铁链的破碎声,此刻不假思索的飞扑狂奔而来!
可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门后深邃的黑暗里,一个又一个诡异狰狞的轮廓,乃至接连不断的锁链破碎声…
无数猩红的光点自黑暗中,迅速的放大。
数十只在苦痛和折磨之中彻底狂暴的邪物,瞬间,破门而出!
就在它们的头颅、脊髓和四肢之上,还残留着穿刺的裂口,破碎的身体上还有缝合的疤痕,乃至直接以铁浆沃灌浇筑而成的护甲!
四十一只邪物,化为了工坊的第一道防线。
为入侵者,献上惊喜!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精打细算的细水长流、量入为出才是过日子的正确答案。
作为穷鬼小能手季觉,自然不能容许自己手里出现任何浪费,哪怕是一颗大米掉在地上,他都恨不得叫所有人去门外排好队。
伴随着工坊的发展,如今已经不需要那么多邪物奉献青春献子孙,待遇自然就相对的提升了那么一点。
虽然在孽化污染之下,它们源源不断的试图进攻工坊,想要给季觉搞一点小破坏,但季觉依然慷慨大方的原谅了他们,并且大方的接纳它们进入了工坊这个大家庭。
只需要出卖一下肉体就好。
在摘除了必要的素材之后,倘若还能活着喘气儿的话,那季觉就会将这些邪物原样缝好,甚至植入金属对骨骼进行置换和补强,以孽化水银代替血液,用粗制滥造的引擎代替心脏。
然后拴在门外面,替他看个小门,望个小风。
如今,每一只邪物的头颅之上,都或多或少的浮现出金属结构,亦或者是银光闪闪的庞大铆钉。
那些由季觉丧着良心亲手制作而出的植入物,可以确保在没事儿的时候,它们的意识和身体处于断连状态,同时,源源不断用电流刺激有关感官的组织,确保它们随时饥渴和痛苦,能够全力开饭。
至于听不听话…栓门口能看得了门就行了,听话有什么用?
看到自己懂得摇尾巴,看到贼会呲牙就完事儿了。
当季觉的手掌抬起,便有单调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炸开。
所有的癫狂邪物都仿佛聆听到了至高无上的御令,片刻不敢犹豫,在脊髓注入的兴奋剂催化下,再度膨胀,饥渴咆哮着冲向了触目所见的一切活物。
地狱的潮水从大门之后的黑暗里,呼啸奔流,同征战巨人碰撞在一处!
霎时间,一帮奇形怪状什么玩意儿都有的邪物就跟北境之军厮杀成了一团…
而就在另一片的模拟之中,狞恶猩红的装甲自暴雨中抬头,看向前方,一道道火焰照耀之下,眼前高墙耸立的壁垒。
甲叶摩擦、刀兵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眼前哪里有什么工坊?
壁垒之下,便是一片片延绵的营寨,不知道多少身披甲胄的魁梧身影…这分明就是一座守备森严的军营!
此刻,当壁垒之上,来敌进犯的号角声响起时,高耸的城门轰然洞开,一个个披甲的傀儡自呼喝咆哮之中推进向前。
根据季觉本人一比一复刻的入侵镜像,仿佛邪魅一笑,挥手向前。
身后顿时无数狂暴邪物冲出…
才怪。
根本毫无任何的反应。
镜像茫然的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身后空空荡荡——慢着,我狗呢?狗没带过来?!
很遗憾,一只都没带过来。
季觉,擦边失败。
本来这种模棱两可的玩意儿算不算得炼金造物还在两说,况且看看那一大堆玩意儿吧,季觉充其量也就废物利用了一下,再改造了几个零件栓了几根铁链…
能留在工坊里给他看个大门,都是姜同光嗜血难耐,想要看血流成河了,怎么可能让他带到对面的模拟中去。
而现在,在号角声中,壁垒一震,一个个巨大的裂口显现,然后露出了…黑洞洞的巨炮炮口!
灵质锁定完成。
刹那间,轰鸣声冲天而起,扰动暴雨黑云。而黑暗的世界,便已经被一颗颗如同大星一般升起,向着他呼啸而来的狂暴焰光所充斥!
自转瞬即逝的短暂时光中,将一切照耀的亮如白昼。
毁灭,从天而降!
装甲仰望着天穹之上无数坠落的炮击,就好像,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一般。
只是,缓缓的抬起了手。
拔刀。
清脆的鸣叫声如飞鸟,展翅而起,切裂了风暴的回音和雨水的嘈杂,越过了炮击的巨响,响彻在海天之间的每一寸角落。
看不到任何的动作,就好像刚刚的声音只不过是幻觉。
可壁垒最深处,弗雷德里克,却不由得已经…汗流浃背!
那一瞬间,在近乎停滞冻结的时光之中。
猩红,一闪而逝!
再然后,当时间再度奔流的那一刻,倾盆的暴雨、呼啸的狂风、横扫的气浪乃至宛如繁星一般坠落的烈光——尽数被,一分为二!
而就在装甲抬起的钢铁之手中,已经出现毫无声息的出现了一把数米余长的诡异利刃。
澄澈如水晶,却又猩红如血。
当断裂的雨幕再度落下,淅淅沥沥的黑雨自刀脊之上划下,沿着刀身,自刃口再度凝结汇聚,落向大地。
一声细微的水滴声掀起。
如泣如诉,如泪如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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