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无可排解的怜惜的思念之情涌上单安的心头,再有一心要报柳老太爷恩情的想法加持,单安闭上眼睛,将梦幻的画面彻底藏进内心深处。

    ‘他挑起盖头,看到的是柳青妩的脸’不管是对未来的预言,还是前世的宿缘,这一刻,他决定将它忘了。

    他现在最想保护的,是童年记忆里的小姑娘,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辈子都毁了。

    下定决心,单安的动作比想法更快,大步上前,走到哭着叫着的柳青芷身前。

    若是以往,柳父和秦氏早就拦截了,凭他一个低级武将,哪有资格插手家里的事。

    但现在女儿明显情绪激动,秦氏和柳父都劝不住,若是单安能劝住更好。

    没想到柳青芷看到单安,表情变得更加扭曲,凌乱的长发贴在脸颊上,眼尾腥红,带着怨恨:

    “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是那个贱人让你来看我的笑话的?”

    单安心中一叹,目光中的怜惜之情更盛,沉声道:“不,我并非来笑话你。”

    这话让柳青芷一怔,随即嘶声道:“那你来做什么?”

    单安认真地道:“你不必嫁靖王为妾,我娶你。”

    这话让旁边的秦氏本能地一惊,正想开口骂他,却被柳父拉住。

    若女儿只能再嫁靖王为妾,或是青灯古佛一生,那嫁给单安倒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单安受柳老太爷重视,单家曾经有爵位,只要单安立下军功,重新恢复单安的荣耀,说不定能再度封爵,那时候女儿一样身份尊贵。

    秦氏被柳父一拉,只得沉默地看着,想听听女儿怎么说。

    看着一脸真诚的单安,柳青芷先是表情凝固,接着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又像哭又像笑地怪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突然猛地朝单安唾了一口:

    “呸!你也配!”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本姑娘,我不嫁靖王为妾,更不会嫁给你这样低贱的东西!”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是柳青妩对不对?她就是想羞辱我,就是想把我一辈子踩在脚下,她用什么条件,让你来娶我?”

    ……

    她后面的话单安已经听不清了,只觉眼前的场景虚化了一样,柳青芷的声音时远时近。

    他知道人是会变的,就像他,曾当初温润如玉单家世子,在边关多年,变成杀人如麻的武将。

    当年那个温柔可爱的小姑娘,也变成了偏执疯狂的女人。

    可他真的难以接受,自从单家出事后,那段温馨的童年记忆,也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那个小姑娘在他一次次回忆中,变得更加鲜活,也更加美好。

    他曾期待着与她的重逢,期待着她再甜甜地唤上一声‘单安哥哥’,但现在,他明白,再也不可能了。

    柳青芷挣扎了丫环的手,想冲上来打单安,想将昨夜的屈辱和愤怒,全部发泄到他身上。

    她已认定,单安是受柳青妩指使,昨夜的事他也有参与,今日就是来羞辱她,来看她怎么身陷泥河潭中的。

    幸好柳父上前,拉住了柳青芷,同时对单安道:“你先下去,别再刺激她。”

    单安无言地离开了柳青芷的院子,痛苦地走向柳爷爷的院落,刚好遇到回府的柳爷爷。

    不知为何,柳爷爷浓密白眉下那双鹰眸一样犀利的眼睛,只是看了他一眼,单安就觉得自己被看穿了。

    柳爷爷轻声道:“你打算娶青芷?”

    单安沉默片刻后道:“靖王找过我,不过,我想娶二姑娘并非因为他……”

    “因为老夫,你想报恩?”柳爷爷打断他的话。

    单安用沉默回答,是的。

    至于那段幼时的情谊,他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柳老太爷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对待亲孙子一般骂道:“你这哪里是报恩,简直是添乱!老夫也用不着你报恩,你好好活着,重振单家,比什么都强。”

    单安心中划过一股暖流,他一直都知道,柳爷爷帮他,帮单家,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并不需要他的效力。但在这一刻,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柳爷爷的大义、重情重义。

    这时,柳衡来报,柳父和秦氏,跪在萱芷院外求见。

    柳爷爷冷哼一声:“让他跪!”

    又对单安道:“青恒兄妹去了西郊,这段时间你安心在府上,跟你衡叔学枪法。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单安有心要为柳青芷说句好话,轻声道:“柳二姑娘,是受她母亲连累……”

    柳爷爷再次打断他,且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若是柳青妩在此,肯定会告诉他,阿爷那是在看傻子。

    竟然觉得秦氏所为,柳青芷一无所知,只是被牵连其中的受害者?

    不管怎么说,柳青芷还是柳爷爷的孙女,他一个长辈,在孙女受到这样的伤害时,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自回到长安,一门心思要高嫁,即如此,老夫满足她的愿望。”

    单安心中一叹,他自以为是的帮助,娶柳青芷以了结此事,没想到不光受到柳青芷的唾骂,还被柳爷爷劝阻。

    知道这是柳家的事,说到底他一个外人没法插手。只得行礼退下,留心听着听着这件事的结果。

    而来到西郊的柳青妩,哪怕赶到时已是黄昏,但她一进西郊,整个人仿佛从泥潭、浓雾、冰雪、还有种种无形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了一样。

    西郊庄园跟长安一点也不一样,没有富丽堂皇的房屋,多是木屋、黄泥草顶房或是青砖瓦房,田间小路,阡陌交错,大片大片金黄的麦子,翠绿的豆类,绿油油的秧苗……

    村中炊烟阵阵,煮豆的香气从风中传来。

    一望无际的藕塘中有蛙声阵阵,磨坊里传来驴的叫声,犬吠鸡啼,还有孩童的欢声笑语。那一瞬间,她不像是来到自家田庄,而像是误入桃源。

    越是深入,感觉越是熟悉。她甚至清楚地记得,自己有多爱去藕塘边上扯嫩莲蓬,拿着小网子去捞泥鳅,但仔细想想,又记不起是几岁时的记忆。

    见妹妹的表情由忧郁,渐渐变得平静,染上淡淡的笑意。

    柳青恒逐渐放下心来,轻笑道:“你小时候最喜欢来田庄,每次来了都不愿意走。后来大了,开始学规矩,就不常来了。”

    何止不常来,最少有三年,柳青妩都没有来过田庄。因为婚期将近,她要学的规矩更多,还要学管理后宅,根本没时间出城小住。

    很快到了主宅,五间青砖瓦房,带一进的院子,和八间稍低矮一些的厢房。院中种了一棵石榴树,长的极为茂盛,开满了火红的花朵。

    还有两棵老桂树,一棵桅子花树就种在她房间的窗外,开的满树茶白,幽香阵阵。

    村长,也是柳爷爷的老亲卫长,柳山一手拄着拐杖,一只胳膊被一个皮肤古铜,额头较宽,脸部轮廓分明,身材硬朗的少年扶着。

    只一眼,柳青妩就认出了那少年,柳生槐,后来做了兄长的亲卫,在她的兄长南逃的路上。

    这个才满十五岁,魁梧英俊的少年,为保护她和兄长,死在了胡人的弯刀之下。

    她忙垂下眼眸,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同时她心中涌现更多前世的记忆,西郊庄园,是最早毁在胡人的马蹄的。

    因为胡人破了城,其他的百姓都慌乱逃离,而西郊庄园的青壮男丁,则是拿起武器反击。

    他们爷爷或父亲,是柳老太爷的兵,他们身上流着武将的血脉,不可能看着敌人践踏家园。而面对强大的敌人,结果就是,整个庄园化为火海,所有男丁,无一人生还……

    柳山欢喜难掩地上前笑道:“请大公子,大姑娘安。老太爷来了吗?”

    跟爷爷年纪相当,但更显老态的柳山甚至踮起脚,朝后面的车队看去。他们这些老人,半截身子入土,见老主子,是见一面少一面,格外期待柳爷爷的到来。

    柳青恒忙笑道:“阿爷有事,夏收的时候再来。青妩要在庄园小住,要麻烦山叔照顾了。”

    柳山欢喜地道:“瞧大公子说的,大姑娘来田庄小住,我们盼都盼不来的喜事!您放心,老朽一会就全庄子叮嘱好,保管没人敢打扰大姑娘,让大姑娘在这住的舒心。”

    柳青妩退亲的事,早就传到山庄,他只当是姑娘心情不好,来山庄散心的。

    柳青妩笑着上前见礼,对于阿爷的这些老部下,她和柳青恒都是打心底尊敬的,从不拿主子的身份,在这里呼奴唤婢的。

    这老宅他们虽不常来住,但每日都有人来打扫,下人很快换好新的被褥等物件。柳山介绍他的小孙子柳生槐给柳青恒,留他在此给大小姐跑腿。

    同时柳山家中已经摆好饭菜,请所有人都去他家吃晚饭。柳青恒以为妹妹会拒绝,正想说他独自前去,派人送些饭菜给姑娘单独用。

    没想到柳青妩先他一步道:“多谢山叔,且容我们收拾收拾,这就过去。”

    柳山越发欢喜了,忙让柳生槐先回去跟家里说一声,还低声叮嘱道:“跟你奶奶说,拿最好的茶,那套她藏起来的青花瓷碗,拿出来给姑娘用。”

    柳青妩笑着回房,脱去素白衣裙,换了一身淡蓝衣裙,头上雪白的娟花摘下,插了两根简单的发钗。

    见采薇强打着精神,她轻声吩咐道:“让人把屋子拿艾草熏了,你先休息,我让人给你送些吃的。”

    采薇勉强笑道:“哪有姑娘出门,奴婢在家休息的。”

    柳青妩温柔地道:“昨夜你受惊了,在山庄没那么多规矩,不用你跟去伺候,安心休息。”

    采薇感动地道:“多谢姑娘,我给姑娘备好热水,姑娘回来就能洗漱。”

    柳青妩只带了她一个奴婢和两个粗使嬷嬷,山庄简陋,不像府上有浴室,要准备的东西多。

    晚饭出乎柳青妩的意料,柳山知道两兄妹在为母亲祈福,准备的都是素菜。但山庄新鲜的野菜,笋、豆类、豆腐、菌菇等素菜,烧出来的味道跟长安那精心烹饪的味道差别很大,格外鲜香。

    柳山的妻子,是个面容慈祥的老太太,总是给她夹菜。儿媳妇小声提醒她,大户人家有规矩,不能用自己的筷子给大小姐夹菜。

    柳青妩闻言笑着说:“我看到老太太就想到祖母,不妨事的。”将老太太挟的菜都吃了,老太太越发高兴,给她挟的更多。

    柳青妩在大相国寺几日没好生吃一顿饭,在柳山家竟然吃完了一碗米饭,还吃了一个花卷。在柳山家人看来,大姑娘吃的还没猫多。可在柳青恒看来,妹妹这一顿吃的,比在家里三顿都多。

    心中更加欢喜,只盼着妹妹在山庄,能把身体养好一点。自从跟霍明玦退亲后,妹妹的身体总是很虚弱。

    柳山的家人很拘谨,面对她只是憨厚的笑,红着脸答话,只有一个叫柳铃铛的七岁小姑娘,胆子大些,转着灵动的大眼睛,好奇地问她长安城的事。

    这是柳生槐的妹妹,前世柳青妩没见过这个小姑娘,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不过,整个山庄都被战火毁了,小姑娘能侥幸活下来吗?

    这一刻,看着柳山一家四代,近三十人,拘谨又真诚的笑脸。她突然觉得很愧疚,她一心想着怎么把阿爷哄到江南,一心想逃离长安。

    不管一年后的长安乱,只带走自己最亲近的人。

    可她带走了她亲近的人,阿爷亲近的人呢?像西山这样的庄园,柳家还有好几个,都是安置跟随过阿爷的老兵的,还有奶奶的娘家后辈。

    这些人,都是受阿爷庇护的。阿爷像一棵参天大树,无数人在他的麾下,躲避着风雨。

    而她却只想把阿爷带走。

    她愧疚的同时,也明白了一点,阿爷是不可能跟她走的,她再恳求下去,阿爷说不定会把她送到扬州,送到舅舅家。

    但他自己,是不可能离开长安的。

    如果跟阿爷说明真相呢?说她前世的经历,阿爷会信吗?

    回去的路上,柳生槐和铃铛各执一盏灯笼,送她和柳青恒回主宅。沿途虫鸣蛙叫,偶尔还有一声牛哞的声音。

    远处匍匐的山脉和树林,像一幅幅笔迹浓重的水墨画,银白皎洁的月华,为它们披上一层朦胧的薄纱。

    柳青恒怕妹妹害怕这样的夜晚,不禁离她更近了一些。

    却听妹妹轻笑道:“我从未留心看过山庄的夜晚,没想到这么美。”

    小铃铛微转过头,脆生生地笑着说:“哥哥说,长安城的夜晚灯火像星星一样多,更美。”

    小姑娘向往长安城,她却只想逃离。

    牵着小铃铛的手,轻笑道:“各有各的美,以后姐姐带你进城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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