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柳青妩就那么肆无忌惮地享受着阿爷的庇护,好像任何困难,只要跟阿爷说一声,都会不见了。

    可是,当长安乱乍起,阿爷死在她面前,从此,为她遮风挡雨的人没了,痛苦和绝望随之而来,她只能被迫承受着,忍耐着。

    这一刻,听到阿爷再次说,只要她说不,便没人能强迫她。

    她只觉热泪盈眶,又恨自己不争气,难道还要重蹈覆辙,继续着阿爷活着,便万事不操心,把一切压力都给阿爷吗?

    她低头垂眸,不让阿爷看到眼中的泪,轻轻地向阿爷道谢。柳青恒发现了妹妹情绪不对,送她回院时,低声问:

    “阿妩别担心,聶慎不日就回北疆,皇上不会赐婚的。等他离了大夏国界,为兄会给他一个教训。”

    见柳青妩不语,柳青恒又问:“还是,你在担心霍小子?”

    柳青妩摇摇头,沉思着道:“哥,等霍明玦出了宫,你帮我约他,我们见一面,说清楚。”

    不能将压力都给阿爷,她得自立起来,这些孽缘由自己斩断。

    但霍明玦一直没有离宫,他在宫中跪了一日一夜,跪到皇上都没脾气了。

    六月的白天艳阳高照,皇上还要担心他中暑;当晚又下起了暴雨,皇上又担心他被淋坏了。

    毕竟才立下这般战功,百姓口中的英雄人物,才回长安就病倒在宫中,到时候皇上落个刻薄寡恩,不待见忠臣的名声,也不好听啊!

    皇上让沈隶去赶人:

    “把这小子撵走,真当皇宫是菜市场吗?这么大剌剌地长跪,像什么样?他要真有心,当初就该去柳家长跪,好好的婚事也不会没了。”

    沈隶见皇上压根不提赐婚的事,便明白皇上是不想柳、霍两家联姻。这个结果,他心中涌现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

    即觉得替小姑娘揪心,没主的名花,谁都来惦记,他能为她挡去一次、两次烂桃花,那三次、四次呢?只要她没有嫁人,就有无数男子会来纠缠。

    若真在聶慎和霍明玦之中选一个,他自然觉得霍明玦更好,毕竟霍明玦现在有能力护住她。比起聶慎的险恶用心,霍明玦对她还有几分真心。

    可另一种微喜的情绪,又不断上涌,将上面那点子揪心给掩盖了过去。小姑娘不会嫁人……

    但很快,一种嫉妒和羞耻之心泛起,沈隶啊沈隶,你还真是卑鄙呢!

    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力,替她做主?你充其量,只是一个义兄而已。

    多种情绪交织之中,沈隶走到霍明玦面前时,脸色很是难看。

    他既愤怒于之前霍明玦对柳青妩的不珍视,又嫉妒霍明玦有资格拥有柳青妩。

    同时也气愤他这样将柳青妩推到风尖浪口,小姑娘本来就处境艰难,如此一来,以后的婚嫁就更艰难了。

    看着沈隶的目光,霍明玦态度坚决地道:“沈都督不必劝我,皇上不同意赐婚,我是不会走的。”

    沈隶重重地哼了一声:“本都督还当霍将军长了几分才智,没想到还是一个蠢货!”

    霍明玦微怒,直视沈隶,咬牙道:“大都督不懂儿女情长,自然不明白明玦的决心。”

    沈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嘲讽他是个阉人嘛!看来当初小姑娘拿他当挡箭牌的事,这小子记恨在心啊。

    “你既说你懂情事,那就应该知道,这两情相悦的道理。你求皇上有何用?不过是给皇上难堪,给你自己难堪而已。”

    “柳姑娘宁可做姑子,也不愿意嫁给你,难道你不知道吗?”

    霍明玦脸一白,被他说中心中最恐惧的事。

    沈隶接着道:“难道你想借皇上之手,一道圣旨,压着柳家同意这门亲事,压着青妩嫁给你?”

    霍明玦猛地抬头道:“不是的!我并非想强迫她,我只是,我只是……”

    他像是说服沈隶,又像是表明决心:“我此生,非青妩不娶。”

    沈隶冷笑道:“那你去跟她说,去柳家跪,跪在这里有什么用?”

    这话说服了霍明玦,他重重地向皇上磕头,双腿发麻,脚步不稳地离了宫。

    皇上赞沈隶有办法,三言两语就说服这个犟小子。

    同时试探地问:“你觉得柳家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沈隶笑道:“据臣所知,柳姑娘性子极刚烈,是绝不会同意的。”

    皇上大笑:“倒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沈都督认了个好义妹啊!”

    霍明玦本来要直接去柳家的,可被等在宫门口的霍家管事拉走,回到霍家,霍母等人免不了又是怨又是责又是心疼。

    不过想到这个儿子差点死在凉州,那些埋怨只化成浓浓的后怕和疼爱。

    拉着霍明玦一直抹眼泪,别说儿子是要娶柳青妩,只要儿子平安无事,不论娶谁,霍母都同意。

    霍父只为儿子骄傲,对柳老太爷自是感激不已,知道儿子对柳青妩一往情深,当即决定,陪儿子一起去柳家求亲。

    霍母轻声道:“青妩是个念旧情的,你说些软话,那个青芷,已经嫁进靖王府,旧事不必再提。”

    “她遭北疆王子惦记,不想嫁到北疆,赶紧定亲是最好的办法。她嫁进霍家便是伯爵夫人,青妩是个聪明的姑娘,会同意的。”

    霍母觉得,她这话既是安慰儿子,也是事实。

    凭儿子现在的身份地位,家世模样,全长安的贵女,哪个娶不得?偏偏对柳青妩一往情深,她只要不傻,没理由拒绝儿子。

    霍明玦见父母都支持,安心不少。在府上休息一阵,洗漱之后,换了身青色长衫,带着拜帖前往柳府。

    没想到半路被柳青恒拦下,指着旁边的茶楼道:“阿妩在雅间等你,她有话要对你说。”

    霍明玦又惊又喜,只要阿妩愿意见他,那就是个好的开始。

    一提衣襟,忙朝雅间走去。两人都没注意到的是,二楼另一个雅间,沈隶微眯着眼,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他接到缇骑来告,柳姑娘出府到茶楼,便猜到她是在等霍明玦。

    理智告诉他,不应该管,自己只是个义兄而已,怎么能干涉这么多!

    可就是控制不住,他想听听柳青妩会跟霍明玦说什么?是拒绝,还是重修旧好?

    柳青妩和霍明玦都没注意到,后窗外的阴影下,还站着一个人。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跟阴影融为一体,一般人实难察觉。

    不过沈隶发现了,但看清那藏起来的人是单安之后,他便不动声色,佯装不知。

    同时心中冷笑一声,这小子也没死心!

    让他听听也好,若阿妩拒绝霍明玦,他便应该明白,连霍明玦这样的条件,还有自幼的情份在,阿妩都能狠心拒绝,挥刀斩情缘。

    便应该明白,凭他现在,连向阿妩表白的资格都没有。

    若阿妩答应了霍小子,那也能让单安死心。

    想到阿妩初见单安时的反应,还有大相国寺阿妩中媚药的那一夜,沈隶觉得这单小子比霍小子更可恶百倍!

    就在这时,沈隶发现另一边的雅间,闪身进去一个熟悉的人影,身材欣长,一头长发已经梳回北疆常见的样式,披散着束成近百股小辨,披在脑后,正是聶慎。

    呵,小姑娘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她以为挑一间雅致人少的茶楼,能避开人跟霍明玦安静地聊一聊,却不知这雅间四周,已经成筛子了啊!

    此时,雅间中,一身湖蓝长裙,长发简单挽了个髻,戴着薄纱长帷帽的柳青妩,静静地坐在桌前等着大哥将霍明玦带进来。

    她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不时抬头看一眼窗外摇曳的树影,听那树叶在夏风中沙沙作响,感受那股清凉。

    自己的心越来越平静,对于霍明玦,她的愤怒也好、怨恨也罢,前世随着他的死而消失。

    而今生,她只想改变命运,不会重蹈覆辙,她只要平静地劝服霍明玦,不要再执着地要娶她。

    两人缘份已尽,凭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想娶哪个贵女都容易,何必非得执着于她?

    于情,她对霍明玦早就没有爱意,于理,两人已经退了亲,加上他现在的军功,皇上也不会同意霍、柳两家结亲。

    还有则是不能说出口的,于那诡异莫测的命运而言,于她不知是神灵的诅咒还是神灵的祝福的重生而言,她想改变命运,就绝不会再嫁给霍明玦!

    也许霍明玦能活下来,还立下大功,功成名就,就是因为没有娶她的缘故呢!

    她并没有等多久,雅间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过那脚步声到门口之后,停了一下,然后才是轻轻地敲门声。

    她微抬下巴,示意采薇开门。

    “姑娘,是霍公子。”

    “你去准备几道茶点。”柳青妩轻声道。

    采薇撇了下嘴,看一眼变化极大的霍明玦,又看一眼安之若素的姑娘,小声道:

    “奴婢就守在门口,姑娘有吩咐唤一声就是。”

    采薇错身请霍明玦进来,自己则关了门守在外面。

    霍明玦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视着柳青妩,隔着那层薄纱,好像要将她看穿,将她的模样刻在眼眸中,刻进灵魂里一样。

    柳青妩被他看的即不自在,又有些无语,又不是几年没见,何必在这里装痴情?

    干脆摘下帷帽让他看个够,大大方方地迎着他的目光,霍明玦反而先败下阵来,小麦色的脸上染上重枣一样的红,轻唤了一声:“阿妩。”

    柳青妩抬手:“坐。”

    霍明玦慢慢地走到她对面,轻声道:“阿妩,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柳青妩点头:“开始不明白,如今满城传的风风雨雨,这茶楼大厅的说书先生,就差把那点事编成章回故事来编,我自然也就明白了。”

    霍明玦忙道:“我并不是故意要给你压力,只是,想让一些人明白,你不是他该肖想的。”

    隔避雅间,聶慎:……总觉得你在点我的名。

    后窗外,单安:……

    另一侧的沈隶长眉微挑,不得不说,霍小子这皇宫一跪,城中的流言确实不再是议论柳姑娘要嫁北疆王子,而是改为议论这一对青梅竹马,是否能破镜重圆。

    柳青妩点头:“多谢你这般为我考虑。只是,我以为咱们之前已经把话说清楚了。”

    霍明玦痛苦地道:“我不信那是你的真心话。”

    柳青妩郑重地道:“句句属实,字字真心,霍公子,咱们缘分已尽。

    请你不要让霍、柳两家的情谊毁于一旦,你我此生,没有夫妻缘份。”

    霍明玦抬头看向她,眼中的坚决不加掩饰:“我不信!”

    柳青妩觉得她的愤怒快被这人给逼出来了,她是哪句没说清楚?

    “你哪句不信?我给你解释。”

    霍明玦低声道:“你说,你喜欢上沈都督。”

    此言一出,暗中听着的几个男人皆是浑身一震,沈隶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掌心被山庄玉盏割伤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觉得,若那小姑娘说出实情。

    他会控制不住,再一次捏碎这茶碗。

    后窗外,单安想到大相国寺那一夜,难道柳姑娘对沈都督并非单纯的义兄妹之情?

    隔间的聶慎则闷笑起来,怪不得霍明玦这么不甘心,若是他,他也不会甘心。

    长安第一美人喜欢上一个阉人,这让人如何相信?

    这时,银铃一般悦耳的声音传来,柳青妩的语气充满自豪,沈隶甚至能想像她此刻的表情,定是高高仰着小脸,一脸的骄傲和真诚。

    “这有什么不可信的?我就是喜欢沈都督,他如霁月清风,是真正的大英雄!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敷衍你,或是拿沈都督当挡箭牌?”

    “看来咱们自幼相识,你到现在也不了解我。我要拒绝你,何必拿别的男人当挡箭牌?我的话,句句真心。”

    霍明玦脸色渐白,痛苦地道:“你是因为二姑娘,生我的气对不对?”

    柳青妩摇头:“开始是,但后来,我释然了。你若一心一意,我就生死不离。但你若变心,我便弃。并且,绝不回头。”

    霍明玦突然快速道:“不,阿妩,我知道,你是想找个靠山,所以才找上沈隶。”

    “阿妩,你看看我,现在,我也能当你的靠山,我也是英雄。沈隶不能娶妻的,你不嫁我,难道要嫁聶慎?”

    柳青妩确实看他一眼,不过那一眼不带一丝感情,随即扭头看向窗外:

    “不劳你费心,只要你不再纠缠,让我阿爷为难,让满长安风言风语,我自有办法拒绝聶慎。”

    “并且,我认沈都督为义兄,并非要他做靠山,而是,我真的敬仰他,心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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