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死了?”
“死了。”
“怎么回事?”
“孤苦无依,身有旧疾,锦衣卫找上他的时候,估计本就活不长了,才想着做完这件事留点钱给他寄养在乡下的孙女。”
锦衣卫后院的官署里,已经习惯了闭上眼的萧平以本不该有的熟练伸出两指,轻轻将茶杯推到顾怀身前:“具体是不是他自己想要死在那一刻,才能多拿一点,不好说。”
顾怀沉默半晌,端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所以说,是个意外?”
“是意外,”萧平点头,“锦衣卫不至于做这种会引起旁人注意的事。”
“痕迹清扫了没有?”
“不会出问题,那两个谍子做事很干净,查不到锦衣卫这里。”
得知闹出人命后匆匆走进锦衣卫官署的顾怀松了口气:“送他们出京,风波过去再回来,这件事太敏感,一旦消息传出去,锦衣卫的卫所编制就没了。”
“明白。”
具体是不是意外,其实两人都心中有数,多半是老人觉得自己也活不长了,所以才想要把命交出来换个好价钱,但顾怀并不打算追究这件事,因为说到底,目的还是达到了。
只是这么看来耶律弘确实有点倒霉,一开始只是打算让他背一个吃完东西不给钱还掀别人摊子的黑锅,结果现在连人命都背上了。
勾栏那边,如今正在不遗余力地宣传着这件事,从耶律弘被扭送进衙门仅仅两天,辽国使臣在京都嚣张跋扈,当街杀人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所有人都在议论,也在等着看结果,眼下最难过的应该是京兆尹,因为京都治安终究归他管,而这破事,显然怎么管都是吃力不讨好。
换做以前,南下的辽人使团不是没有嚣张过,吃了饭不给钱,逛铺子强买强卖的事也是常有,但都没有眼下这件事闹得大,如果还是照以前的法子来处理,关个一两天就放,那么京城的群情汹涌就够让京兆尹喝一壶了。
可真要是按照魏国法律,耶律弘难道要给那老者偿命?人证物证俱在,当时许多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耶律弘的侍从是导致老者死在街头的直接原因--可再给京兆尹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这般结案啊。
只能说京兆尹这官确实不是人当的,前些日子顾怀把一众纨绔堵在楼上的事他就没敢管,最后倒也没得罪任何一边--可现在这破事和稀泥的难度显然就要高上很多,息事宁人就要被千夫所指,得罪辽国一打起来就是千古罪人,京兆尹这两天着急得都上火了,嘴边起了一圈燎泡,每天去衙门就跟上刑场一样。
但他还是咬死了没松口,耶律弘的侍从现在还关在牢里,耶律弘这两天也不得离开府衙,据说辽国使团那边在向朝廷施压,而朝廷这边也难得硬气了一把,在案子没审理完结之前愣是没松口放人。
于是这下子大多数人都不清楚这件事最后到底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如今的魏辽局势就是这样的火药桶,一点火花就能爆开,群情汹涌之下把事情推到离谱的高度,稍不注意就是百年来未有的两国局势巨变。
而此事的始作俑者顾怀萧平却还在锦衣卫的官署里喝茶。
大概是茶水有些凉了,顾怀站起身准备离开,听见声音的萧平微微侧头:“大人,锦衣卫接下来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要做,等我消息,有些事开个头就够了,做得越多,往往错得越多。”
“是,”萧平轻轻点头,“大人要走了?”
“我?”顾怀笑了笑,走过那道月亮门,声音逐渐远去:“坐着看戏可不行我还得去上课。”
国子监的科学课,最近已经进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些大魏最聪明的士子,终于不再满足于单纯地发问,而是开始把日常生活中通过实验得到的结果放在课堂上向顾怀印证。
这是一种极有效的教学手段,因为现在还能留在科学课的,无一不是对“致良知之学”产生了浓厚兴趣的士子,在认识到这个世界比起圣贤书更为精彩和复杂后,他们迸发的热情有时候甚至能让顾怀都为之惊叹,只是短短半年,这些不再把视野局限在圣贤书上的士子们甚至已经开始尝试自己去编撰一条条定理--只是往往最后都需要顾怀来为他们拾遗补阙。
这个世界并不是随着时代进步才有越来越多的聪明人,很多时候人的思维只是被时代所局限,国子监是大魏的国立大学,而大魏是如今这个时代版图最大的帝国之一,如此之多的顶尖人才接受了新的世界观,一起推进科学的速度已经在逐渐加快--甚至已经快到所有人都能预想到那个光明的未来。
所以最近的科学课人越来越多,当初还能痛斥顾怀“妖言惑众胡言乱语”的士子已经没有再出现,每一堂科学课这些士子们都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新的知识--但很显然今天这节科学课有些不一样。
气氛从上课时就有些古怪,讲过两条定理之后,终于有学生忍不住了,但他还是没忘记对先生的尊敬,仍然是先举手了之后才站起发言:
“顾博士关于这两天辽国使者在京城逞凶的事情,您怎么看?”
我坐着看顾怀很想吐槽一句,但面对下面亮起来的一双双眼睛,他还是放下教材,认真想了想:
“国弱或者家贫,就没有了谈尊严的资格--我知道这样说很难听,但同学们,与其来问我然后得到一些义愤填膺或者漠不关己的答案,不如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把大魏建设得更好”
士子们全都呆住了,没想到自家先生一脸严肃地说着些无用的套话--眼下都被辽国使节骑在身上扇耳光了,还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气氛越来越诡异,一些学生已经有些不满地站了起来:
“这里是京城,京城!一个辽人,居然敢当街杀人,而府衙还不敢将其明正典刑,简直是让人失望至极!”
“难道逞一时之快让辽国南下?到时候你我可还能在国子监内平安读书?”
“打就打!如今的大魏早已今非昔比,难道诸位能看到大魏继续被辽国欺压而毫无波澜?”
“一国尊严,是打回来的!辽人跋扈,就是因为之前边境占优,可这么多年过去,没打过的事情谁知道?”
他们义愤填膺,他们争相发言,他们其中的一两个视线不经意地和顾怀对上然后迅速移开,他们都是托。
一声怒吼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我们要让他们看到读书人的气节!府衙若不重罚辽人使节,我们就去府衙游行,去逼他们动手!”
满脸狂热的士子站起身子,喊出了一句极具煽动性的口号:
“国家养士百二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哗--不知道多少士子被这句话激得心中激荡,愤然起身,跟着那家伙大步走出教室,一路呼朋唤友,浩浩荡荡地直奔府衙去了。
而站在讲台上的顾怀,并没有鼓励或者阻止,只是放下了手里的课本,轻垂眼帘。
既然有些人不慌不忙,那就再加一把火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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