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的顾怀走下殿前的台阶,袖着双手眯着眼看了半晌的天边,才提了提腰间有些不习惯的玉带走上了出宫的宫道。
这动作多少有些不雅,也不知道有没有被监察御史记上一笔--但想到现在杨溥还兼着吏部尚书,估计没哪个监察御史想不开会在这事上和他过不去。
不过就算真的弹劾也没事,自从几天前赵轩下了明旨点他出任河北道经略使,这些天朝堂都快吵翻天了,各种各样的奏折雪花一样飞向御书房,几乎把之前保卫京城的英雄贬成了大魏第一罪人--说到底还是因为二十多岁就担任一道最高军政官员实在太离谱,不管之前是亲近疏离还是嫉妒,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觉得做出这个决定的赵轩疯了。
那可是河北,京城的北境!之前的边境就打得热火朝天,自从辽人南侵之后,整个北境就乱成了一锅粥,这时候不想着让个成熟老成的重臣去坐镇,反而让几乎没有任何政绩的顾怀出任,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可无论他们怎么弹劾怎么吵,唯一有封驳旨意权力的内阁却保持了沉默,帝国名义上的首辅实际上的宰相杨溥明显是默认了这道旨意,而其余阁老也是默不作声,让好些官员拍着大腿叫喊这是徇私,这是拿无数黎民将士的命去冒险!
但还是那句话,当皇帝和内阁这两种互相制衡的最高权力同时想要完成一件事时,别说他们跳起来骂,就算是跑到宫门前跪下撒泼打滚,也没办法改变顾怀现在已经是以靖北伯勋贵身份出任正三品河北道经略使的事实。
所以大概就恨上了。
顾怀也没有想到,自己踏进官场先是教书,再是以文官身份平叛,全程有杨溥护着,所以没机会去经历官场的勾心斗角,朝中的官员们对他大抵是没什么恶感,可这道任命一出,这几天散朝都没人愿意跟他走一起,莫名其妙就成了被大部分官员疏远鄙夷的对象。
当然,也不是没有表面一副不愿相与的清流模样,晚些时候偷偷送拜帖想通过顾怀抱上当朝首辅大腿的,但顾怀只是扫了一眼就让莫莫当柴火烧了,拉帮结派结党营私这种事是真的不太适合他。
走过殿前的拱桥,和那几个不在意官场名声的老将军闲聊了几句,询问了些当年他们在边境作战的经验,顾怀走过漫长的宫道,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回家。”
按道理来说,他现在应该火急火燎地去河北道上任,毕竟那边乱得不行,死守的魏人和占了几座城池的辽人天天打仗,老百姓们偶尔被自己人抢,大部分时间被辽人抢,日子过得水深火热,大部分地区的基层行政组织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听说有些地方连县令都开始弃官跑路,急需一个人站出来主持大局做些实事安抚人心。
可老部下李易估计才收到调令,锦衣卫也才开始陆陆续续北上,对于压根没去过北境的顾怀来说就算日夜兼程赶到河北道也是两眼一抹黑,真不如多做点准备再上路,不至于到了那儿就开始手忙脚乱。
所以他这些日子,早上上朝听大臣们和皇帝首辅打嘴仗,偶尔能获得一些有用的建议,中午回家吃完饭就去锦衣卫,安排好探查北境的事情,再去国子监搞搞研究,争取让神机营的武器装备更上一层楼,到了晚上还要去杨溥府上跟他学那些他花了几十年才总结下来的施政手段,比打仗还忙。
不过也不能再耽搁多少时间了,十一月肯定是要起行的,年前赶到河北,尽量在明年春耕之前多做些事情。
马车转入巷子,车架上的王五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可打到一半就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卡在了嗓子里,掀起车帘准备走下马车的顾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调侃一句:
“你这是吃太撑所以想打个饱”
话说到一半他也愣住了,慢慢瞪大了眼睛。
在那扇紧紧关着的门外,那棵掉了许多叶子的树下,身穿白裙的身影静静地站着,慢慢转过侧脸,露出一个美丽到了极点的笑容:
“好久不见。”
在那辆马车驶入小巷之前,李明珠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很久。
她是昨夜到的京城,赶在了城门关闭之前入城,虽然一路走来早已知道了京城没有被辽人攻破的消息,但在亲眼看到这座宏伟的城池依然完好时,李明珠才放下了那颗这一路北上都悬着的心。
当然,除了提前知道京城并未陷落,外出的宋掌柜还带回了些其他的消息。
李明珠现在还能想起那天宋掌柜回到车队时那异样的神情,带着些茫然和不可置信,又有些由衷的喜悦,他整理了许久的语言,才对李明珠说道:
“小姐,有姑顾公子的消息。”
以文官身份出任定远将军,临危受命总揽京城防务,血战七日击退辽人,因军功被封爵位,大魏三等伯爵
李明珠静静地听着,完全不能把这些事情和记忆里那个温和的读书人联系起来--顾怀虽然在信里提过他有了武职,也会去守城,但没有提起他便是守卫京城的最高军事统帅。
难怪他在写下那封信时已经有了赴死的决心,因为京城若破,就意味着他没有任何可能会活下来。
从那天之后,后面的路走得就有些沉默,大多数时候李明珠都待在自己的马车里,安静地思考着什么,偶尔下车一起吃饭,才能隐约听到旁人“这怎么可能”、“真是靖北伯”一类的话。
爵位啊
作为见过世面的商贾人家,李明珠清楚地知道,这个爵位到底有多重的分量,消息传回苏州,或许许多人都会笑出来,当初那个入赘李家的书生,和离后居然扶摇直上到了李家只能远远仰望的地位--对此李明珠倒是没有多少李家注定会成为苏州笑柄的念头,只是觉得这一年来他过得果然不是信上写下的那般轻松。
她也曾起过就此回去的念头,毕竟已经知道他安全了,而且他过得很好,那为什么还要去打扰呢?当初那些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和他的小侍女已经一起走了那么远,以后势必也要一起走下去,自己不过是曾经和他有过一段假姻缘,自顾自喜欢上他,凭什么就要缠着他不放呢?
因为他也说过喜欢--清冷美丽的女子这么对自己说。
蓄藏了一年的思念真的会让人像扑火的飞蛾,李明珠说过自己会等,在那些往来的书信间,她总是告诉自己再等一等,可这一次她不想再等了。
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变化,也不是因为自己已经走到了京城前方,而是因为真的就差那么一点就彻底失去了他。
所以马车最后还是驶入了京城,车队在一间客栈呆了一晚,李明珠没有让念子心切的宋掌柜陪同,让他去国子监见一见那个想必已经长大了许多的宋明,自己在京城的街头问着路,一点一点地接近顾怀在京城的家。
她走入了这条巷子,慢慢地走着,看着墙头的青瓦,数着盛开的梅花,想象着他在这里生活的模样,想象着那些日子里他有没有想起过自己。
她最后看到了那扇朱漆的大门,她感觉自己的心里缺失的一块在被慢慢填满,但犹豫了很久,她也没有去敲门,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裙,还有白裙下斑驳的青砖。
一直到那辆马车在不远的地方停下,车帘掀开,露出了那张梦见过许多次的脸,还有他头上斜插的玉簪。
“好久不见,”她说,“真的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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