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这王八蛋,写折子永远都是要钱,朕整天在宫里这么无聊,他也不知道多写点陪朕聊聊天?”
御书房里,赵轩拿着顾怀上的折子气不打一处来,顾怀这厮一走半年,上的折子永远都是在哭穷,说什么河北已经穷得叮当响,朝廷再不拨款天都要塌了,到时候辽人打进来第一时间他就跑路什么的。
信了你的邪!赵轩心想你刚进河北就把磨好的刀拿出来舞得呼呼响,整个河北南端那么多贪官污吏的家财被鬼吃了?而且听说这厮还抱上了地方士族的大腿,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自己这个内库都空了的皇帝还真不一定比他富。
该死,不能让他这么快活,得想个办法给他添点堵。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很快地被赵轩打消,因为眼下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时间点。
很明显京城的春天来得要比北境早一些,而随着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便重新浮现在所有人的心头,导致最近弹劾顾怀的人都少了很多。
辽人又该卷土重来了。
摊上这么一个邻居,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而且最近这个邻居还不单单只是想来抢一把,反而升级到想占了隔壁的房子,上一次魏人是守住了,可这一次呢?
眼下魏国的情况还是一如既往的坏,虽然也有几个好消息,比如江南那边经济的复苏情况,因为纺织业的快速发展而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比如益州那边之前虽然有些犹犹豫豫,但最终还是把赋税送到了京城,比如河北河西因为顾怀的种种举措,有了稳定的趋势
但折腾了这么多年,魏国的国库还是太空,地方上一堆人跃跃欲试准备起来造个反,屯田兼并和官吏贪腐问题简直清理不过来,臃肿庞大的朝堂大多数官员都只喜欢袖着手站一边看。
赵轩不由想到之前在顾怀家里喝酒时,说过的那些话。
一个王朝到了中后期,国库空虚,军备废弛,官吏贪腐,土地兼并严重,百姓负担沉重,贫富差距日益扩大,社会矛盾尖锐等等情况是完全避免不了的事情,到了这种时候,越是大刀阔斧的改革,就越是容易让王朝彻底咽气。
如果运气好,会有那么几个应运而生的人,强行帮王朝续命,但也根本没办法完全改变这个注定的过程。
当时的赵轩喝得有些醉,大着舌头问就真的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么?
顾怀说有,梦里。
赵轩还是皇子的时候,读过很多史书,他虽然没有顾怀那样肯定,但很多时候也隐隐察觉到,大魏的问题真的不止表面看起来的那一些,反而更像是被虫子蛀空了的木梁,不去碰还好,一碰说不定连房子都要完全塌了。
但就算不碰,塌不塌也就是个时间问题,而更要命的是,他现在成了魏国的皇帝。
所以近来这种无力改变局面,知道该来的迟早会来,自己只不过是在尽力避免成为大魏最后一任天子的感觉一直在折磨着他,无论看多少折子,做多少事情,都是在做无用功。
这一度让他自暴自弃,可挣扎了一夜最后还是得爬起来上早朝。
再看看眼下,开春后辽人已经蠢蠢欲动,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再次南侵,顾怀顶在最前面,但他又不是神仙,而且河北就是那么个烂摊子,真被辽人再一次攻破也不值得意外,到时候自己也不用去烦恼什么王朝延续改革变法之类的问题了,板上钉钉的亡国之君。
有时候赵轩真的觉得不管换了谁坐在自己现在这个位置上,怕是都会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按顾怀的话说,他现在应该算是个悲观主义者--没错,大魏的皇帝自己都觉得这个帝国迟早要完。
但他还是作出了很多努力的,比如在朝堂上通过了几项决议,不遗余力地向北境输送魏国现在仅剩的家底,比如抽调所有的匠人玩命地生产火枪火炮,比如学着顾怀在北境做的事情开始清理屯田监察吏治,推行税法改革户籍--但都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改变如今魏辽之间国力悬殊的现状。
“看来我也不是一个合适的皇帝。”他想。
那谁合适呢?太子?还是算了,估计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对抗外敌,而是内部的彻底清算--赵轩太了解自己的那位兄长了,他要是成为了皇帝,二十年前曾让他吃过亏的都得被他从地底下挖出来鞭尸。
其他皇室宗亲?自己没有子嗣,太子的大儿子才四岁,其他的旁系枝干好像也没什么出色的人才,而且就算让他们坐上这个位置,又能比自己好到哪儿去呢?
或者再想远一点,地方上造反起义的叛军首领?成功推翻了大魏之后,他们能打退辽人么?好像也不太现实,怕是辽人比他们还先打进京城,而且他们连基本的治政经验都没有。
那么,顾怀?
赵轩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了一下,然后却诡异地平静了下来,看向了书案上那一堆被沐恩选出来的、弹劾顾怀的奏折。
如果是顾怀,拥有了最高权力的顾怀,他会做些什么?
他能不能做到那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想不出答案。
赵轩放下手里的笔,看向那一堆奏折,突然问道:“朝中大臣,有人说顾怀专横跋扈,急功近利,也有人说他是难得的忠臣良将,股肱之臣,你觉得他是哪一种?”
在一旁侍立的沐恩被问得一愣,完全猜不透陛下怎么莫名其妙问起了这个。
“靖北伯爷立下那么多大功,对陛下又忠心耿耿,自然是忠臣良将”
他顿了顿,恭敬垂着的脸上瞳孔突然放大,他突然想到陛下看向那些奏折的那一眼。
沐恩口风微转:“不过靖北伯爷到底是太过年轻,又位高权重,深得陛下信任,朝中大臣们有所警惕,也是应当的,毕竟靖北伯爷如今在河北开府,听说地方上建了许多生祠,怕是只知靖北伯爷而不知陛下”
赵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顾怀如果有反心,就会割据河北?”
“奴才不敢,”沐恩连忙跪了下去,“奴才岂敢妄加揣度?”
赵轩静静地看着他,平静说道:“召锦衣卫指挥使萧平入宫,朕倒要看看,这些话最早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
“是。”
“还有,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不然朕不介意让另外一个人来理折子。”
跪在地上的沐恩满头大汗,那身大红的宦官服似乎都要被汗水浸透:“是。”
“摆驾御极殿,该开午朝了,北境战事将起,虽然京城做不了什么,但也要尽早做些准备。”
沐恩如蒙大赦地站起身,恭敬地一甩拂尘走在前方引路,赵轩走出御书房,抬头看了一眼蔚蓝的天空。
他的脸上涌现出一股不自然的红润,然后轻轻咳了起来,随后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甚至让他踉跄两步扶住了回廊上的栏杆。
咳声回荡开来,赵轩用手巾捂住嘴唇,只感觉胸口的心脏仿佛都要顺着咽喉咳出来。
过了许久,他才好了一些,喘匀气息直起身子,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去叫御医。
他走过一个转角,清风拂过他还带着红晕的、英武的脸庞,他的视线落到了手中的手巾上,沉默片刻后,将它收进了袖子。
那上面的一抹嫣红,映得廊外的春景越发青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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