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事求是的说,顾怀能以二十多岁的年纪爬到伯爵和正三品,除了他本身确实功绩过人之外,他是内阁首辅的义子以及是陛下最宠信的大臣,才是最关键的原因。
无论百官怎么跳着脚骂,一封又一封折子弹劾,只要皇帝和首辅不点头,就没人能真正威胁到他,所以他能对地方官员挥起屠刀,能毫无顾忌地推进改革,那些或忌惮或嫉妒的官员却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但是世间许多事情,往往都是有利就有弊的,皇帝和首辅对于顾怀无条件的信任,也会让百官对此产生极大的疑虑与猜忌,这并不是因为个人的好恶,而是因为他们对于人性的认知。
顾怀还年轻,现在就是靖北伯,正三品河北道经略使,再过十年又会爬到什么位置?他在河北做得确实不错,百官都承认,但如果某一天他意识到南边京城里那个位置还不错,想自己坐坐怎么办?
他会打仗,会施政,百姓们给他建生祠,士卒们把他当军神,整个河北立几块界碑就能完成割据,更别提这家伙如果倒向了辽人,那对于魏国来说就真的是灭顶之灾了。
所以这半年以来,虽然朝堂上因为杨溥还兼着吏部尚书的原因,没有形成实际上的“倒顾派”,但弹劾顾怀的折子是真的没见少,几乎每一个官员都很想苦口婆心地对年轻的魏皇说一句,陛下我们知道您很信任顾怀,也知道他确实能做出很多功绩,但您能不能多少考虑考虑用些帝王手腕制衡一下?亲手搞出来个能登高一呼就造反割据的封疆大吏,这样真的好吗?
然而让他们绝望的是这些声音赵轩完全就当做是没听到。
可以想象到的是,只要顾怀还在那个位置一天,这种风向就会一直持续下去,无数的人前赴后继想要把他拉下来,却不能说他们的出发点是坏的。
而眼下更要命的来了--顾怀的爵位和官职,以及开府的权力没被动摇一分不说,他又打了个大胜仗,不对,是许多胜仗,收复真定收复河间,把辽人彻底赶出河北,安稳地方构筑防线,原本可能需要好些年才能做到的事,这家伙半年就给干完了。
不封赏天理难容,可要是再封赏那就真的要捅破天了。
议政殿内几位重臣对视了一眼,都默契没有提起顾怀,而是依照请功的奏折,从下面开始议起,无论是顾怀镇抚河北之前就因固守有功的将领以及地方官员,还是在后面收复真定河间过程中立下功劳的人,都得到了合理且慷慨的封赏,升官的升官,赐物的赐物。
按道理来说,顾怀在真定开府,地方官吏与将领任免升迁的权力就被他握在了手里,但封赏是朝廷必须要做出的举动,因为不能让地方官员与将领只知幕府而不知朝廷,如果顾怀贪心一点,还可以借机薅朝廷的羊毛,比如把自己压根没功劳的亲信都给写在请功奏折上,反正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但好在顾怀还是要脸的,一切都依据事实来办,就这么一个一个地议过去,将那份极长的请功奏折给翻看完,到了最后一个名字,众人都沉默下来,把目光投向了次辅。
袖手看戏的李仁被看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封赏一向是官员共议推举,吏部复核,最后才由皇帝点头,眼下吏部尚书是顾怀干爹要避嫌,在座的官员就李仁身份最高,你不来谁来?
而且被推举的官员还得念这份情,也算是某种官场潜规则了平常来说这确实是件横竖不吃亏的好事。
可在入阁三年,当上次辅给杨溥打下手半年的李仁看来,这哪里是什么好事?分明就是祸事!朝中现在有多少人忌惮弹劾顾怀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虽然是次辅,可被杨溥压得死死的,推举得高了难免被百官追着骂,推举得低了不是要得罪杨溥和陛下?这他娘的里外不是人谁愿意干?
紫袍玉带,顾怀之前就有了;官职三品,再往上升还得了?爵位靖北伯,这个更要命提都不敢提
他有心想推脱,可赵轩也把视线投了过来,最后他憋了半晌,才说道:“要不,增俸?”
众人一愣,这出的什么馊主意?顾怀有爵位,又不靠俸禄过日子,这三品官职早晚要退--虽然鬼才知道是哪年哪月,但收复河北的功绩怎么也不是增加点俸禄就能糊弄过去的吧,真要这么搞民间得传成什么样?
因为京城一战和顾怀关系较好的兵部尚书摇了摇头,主动开口道:“可以加三孤衔。”
“不可!”“万万不可!”几位重臣也顾不上沉默了,异口同声地反对。
所谓三孤,便是少师、少傅、少保,均为从一品文官官职,虽然是虚衔,但地位相当明确和尊崇,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臣在告老时才有可能得到这份辅佐天子一辈子换来的荣耀,真给顾怀加了三孤衔朝堂不得吵翻天?第二天不知道要多出多少告老还乡罢工不干的折子。
他们知道兵部尚书的心思,顾怀确实太年轻了,但给个虚衔总好过再往上升,但三公三孤地位实在太过特殊,怎么也不应该给。
顾怀才二十多岁!
见众人一齐反对,兵部尚书也没办法了,他坐了回去,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杨溥身上,只见这位当朝首辅面无表情,似乎完全不关心自己的义子最后会得到什么样的封赏。
不对,不是不关心,而是早就猜到了会是什么结果--多半是一些物质上的奖励,或者特殊的待遇,不会有太过分的东西。
然而下一秒,他的表情就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因为上首的赵轩支着下巴,说了两个字:
“封侯。”
议政殿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赵轩开口时的语气是那么不容置疑和云淡风轻,就好像早就已经想清楚了这场闹剧的结局。
封侯,靖北侯。
二十多岁的侯爷,大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侯爷,再努力一下,就摸到大魏爵位的顶端了。
这可不是什么虚衔,实打实的军功侯爷,整个河北都被他的幕府统辖,边境数万大军在他的麾下。
几位重臣面色复杂,心事重重,他们已经预想到了明日朝堂上的争吵声,以及之后会引起的连锁反应与风波。
但已经手握权柄,日渐威严的天子开了金口,就意味着他们不需要再在这件事上讨论了。
他们一一告退,消化着这件事情,只留下杨溥和赵轩沉默地坐着。
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杨溥才开口:“陛下。”
半年来老了很多的他看着赵轩:“真的要封侯么?”
“嗯。”
“开府,封侯,他还年轻,这条路他应该走慢一些,太快了,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
赵轩顿了顿,说道:“朕确实是想推他一把。”
“为什么?”杨溥没有注意到自己其实已经有些逾矩了,“为什么陛下要这么急呢?”
赵轩摇了摇头,没有解释,只是站起身子,掀起珠帘的时候,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河北趋于稳定,齐王就藩的事情,正好也可以一起办了,免得他们总是吵,封地就改到冀州吧,那里离真定和河间都很近。”
被宦官环绕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议政殿里只剩下杨溥,他看着空空荡荡的几只椅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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