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满眼黄沙大漠的兰州,顾怀的行辕换了仪仗,他之前来兰州是巡视边防,如今要代天子巡狩地方,自然要打其他旗号,比如队伍最前方那两面大旗,“靖北侯顾”自然不用改,但“督理边务”就得改成“代天巡狩”了。
当然,这种钦差大臣出行亮明身份晓谕地方的仪仗,也就只起个装饰作用,毕竟顾怀还没离开兰州,他的行踪就已经被益州的大小官员没日没夜地提在了嘴边。
简直天都塌了。
如今的顾怀简直是凶名在外,就算益州身处西南腹地,可这两年连地方上的百姓们都开始有鼻子有眼地谣传他是天杀星下凡,还编出了一套他出生时全村的狗连着三天不敢出声的奇闻轶事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没办法,这两年的大魏,他实在是太出名了,因为他死的人也实在太多,平江南,延绵两年的白莲教被他亲手下葬还填了两铲子土;回京城,和辽人厮杀了几天几夜,城门处尸首都堆成了山;去河北,十万大军黄河血战,几万辽人被逼得跳河,如今到了西北,已经咽气的西夏都扑腾了起来,魏国的军队甚至一路杀到了西凉腹地--这样的人不是天杀星下凡,那谁才是?
当然,比起这些喜欢以讹传讹的百姓,更害怕的则是那些地方官员,对于顾怀这两年的发迹史,他们可比老百姓清楚得多,自然知道他的性格和手段--河北那些被锦衣卫逼得快上吊的地方官吏们就是明证,有这种例子在前,哪个官员不直呼灾星上门?
顾怀这次是过兴元府下剑阁,由剑门进梓潼的入蜀路线,消息刚传出来,各地的官员们战战兢兢,黑白两道不约而同达成默契,社会治安空前良好,顾怀行辕每到一地,当地民风简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些不得不去行辕拜见的官员们恨不得前脚刚把顾怀接来,后脚就把他送走,生怕他再在自己辖地待两天,滔天的祸事就要发了。
瘟神,真的是瘟神。
当然,其实顾怀自己也恨不得快点到成都转一圈,然后就老老实实回他的河北,毕竟河北发展到如今全是他的心血,之前因为莫莫不得不暂时离开,而益州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他一个北边的封疆大吏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犯不上在这地方浪费太多时间。
但毕竟挂了代天巡狩的名头,也不好各地停都不停,所以顾怀只得耐着性子,每到一地都呆上两天,了解下当地的军政事务。
--不过也实在没什么好了解的,益州这地方的地理环境天然决定了与外界隔开,这两年魏国是乱,但怎么也乱不到益州来,唯一对益州有威胁的吐蕃已经被打怕了,现在只忙着对西域那些小国穷追猛打,顾怀这一路所闻所见,都感觉平静得有些不像话。
这让每到了一个地方都得尽心竭力做点事情,说不定还要打上几仗的他还有些不习惯。
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走到了剑阁,顾怀踏上了这条以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闻名于世的古道,只见两侧峭壁如削,云雾缭绕,仿佛行走在云端之上,山间古木参天,翠竹轻摇,鸟鸣声声,清脆悦耳,为这险峻之路增添了几分生机与灵动。
这等风景在蜀地之外是看不到的,尤其是行至险要之处,只见栈道悬空,依山傍水,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让人不禁感叹之前那些开辟蜀道的百姓是何等的历尽磨难与充满智慧。
顾怀如今的仪仗有些怪异,之前他只带了王五魏老三,以及完颜阿骨打轻骑出河北,行辕被远远落到了后面,后来入京没有耽搁,行辕便一路追着他到了兰州,原本是一千亲卫,可考虑到那份旨意上欲言又止的地方,于是在出兰州时他又抽调了些当地卫所的官兵随行,所以这趟入蜀,他的钦差仪仗便有些杂乱了。
最核心的自然是那一千名转战过河北,骑马配枪的亲卫,剩下的则是五百西北边军,而入蜀时又抽调了地方卫所的五百官兵,分布在外围,只是两千人,却分属各地,各有口音,负责统率亲卫的王五魏老三忙得不可开交,可怎么也不能那些地方戍卫官兵让那一千亲卫一般令行禁止,军容整齐,只觉得到了成都怕是要丢堂堂靖北侯的脸面。
等到在剑阁耽搁了几天,顾怀的行辕便过剑门转而乘船,顺流而下,驶入蜀地的江河,一路只见江水悠悠,碧波荡漾,两岸青山连绵不绝,倒映在水中,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时而有渔舟唱晚,渔歌互答,渔火点点,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宁静而和谐的夜景,沿途古镇、码头、茶馆,一幅幅生动的市井生活图景跃然眼前,让人感受到蜀地独有的文化底蕴与景物民风。
不同于京畿,也不同于河北,如果只是来这个入秋时节来远游,那么真的可以称得上心旷神怡。
一直到了益州腹地,也就是绵州(今绵阳),离成都只剩最后的三百里,看饱了风景的顾怀才命人打起仪仗,同时遣亲卫先行通报,缓慢前往这一程的目的地。
这里的路途并不好走,所以顾怀便没有骑上踏雪,免得总是骑马疲倦得很,他也没有坐巴蜀地区特有的竹制肩舆,而是斜倚在开着窗的车轿中,翻看着一本之前地方官员们送来的蜀州志。
成书的时间不算太早,上面记载了魏晋时期一直到唐末益州的变迁,顾怀上辈子是江南人,去过成都几次,但对蜀地没什么了解,原本还准备用这本书当个敲门砖,可看到后面连神仙都出来了(蜀地修道风气颇重),这才发现这玩意儿压根不能当科普教材用,不由大失所望,只能当本志怪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一直到王五策马过来,才打断了他继续翻阅下去的动作:
“少爷,天要黑了,怕是赶不到罗江,只得就地扎营了!”
和魏老三不同,那个从江南时就跟着顾怀的汉子对于顾怀的称呼从将军到大帅到伯爷再到侯爷,王五这些年只要没打仗,对顾怀的称呼一直都是少爷,用他的话说就是老子可是在少爷落魄时就跟着的了,当然得这么叫,你们他娘的也想和老子比?
得了顾怀点头,王五便转身去传令,远处不时传来他对那些地方戍卫官兵的喝骂声,透着股恨铁不成钢的糟践味道,顾怀摇了摇头,合上书页走下马车,在一团被早早搭好的篝火旁舒缓着筋骨,看着从天边的群山处逐渐淹没过来的夜幕。
扎营的地方不算开阔,或者说蜀地就没有多少平坦的地方,一条略显偏僻的官道旁,依托密林竖起简单的营地,随行的士卒们依着履历分成三圈,最核心处自然是河北亲卫,几十团错落的篝火亮起,有人值勤有人歇息,食物的香味飘荡在空气里,卸甲擦剑低声闲谈的声音给这一片荒野加了些烟火气。
有风穿行于初秋寂寥的林间,呼啸低鸣,像是哭泣或低语,篝火旁的顾怀用一根干柴拨弄着火堆,火光映照着他年轻的脸和那一袭黑白底格的道服,添了些暖意的同时让他莫名有了些出尘的气息,但下一刻,他的眉头便微微蹙了起来,像是仙人终于落下了凡尘。
林风低鸣里的那丝杂音终于显现出了真相,一支羽箭闪电般自林间袭来,呜呜凄啸,射向了那片营地最中心,那团最为耀眼的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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