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一年二月初五,嫡长子承祜殇。
远在赤城汤泉的玄烨得知爱子夭折的消息,内心大恸,快马加鞭赶回皇城。
坤宁宫,掌事宫女正与前来吊唁的妃嫔道:“诸位格格有心了,只是阿哥骤逝,娘娘受到打击,已然病倒,怕是不方便见各位。”
这时,太监高喊:“皇上驾到——”
众妃忙回头看,俯身请安之际,玄烨已略过她们,大步向殿内走去。
不一会儿,殿中就传来赫舍里皇后的恸哭声:“皇上!承祜没了……承祜……承祜……我的儿啊……”
承祜的死,让紫禁城蒙蔽上了一层绵稠压抑的阴霾,高墙之内到处都是哭声。
只因帝王有令:全国痛悼之。
延禧宫。
“抱琴,你说,都是皇子,怎的去年承庆殇了,却不见皇上如此悲痛如此在意?”
“承庆生时,满宫都在庆祝坤宁宫得子,死时,皇上夸赞坤宁宫的‘天性聪慧’。”怀有九月身孕的妇人流下一串泪:“你说他在地底下看见被如此区别对待,会不会委屈啊……”
启祥宫。
“呵呵呵……”
“格格,您别这样,被人听见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白芷,这都是报应,都是报应啊!”
“阿哥又如何,她坤宁宫的当初害我难产,叫公主早殇,不该一命抵一命么,这样我的女儿泉下才不孤单啊……”窗前,一身白袄的妇人眉梢流转过一丝癫狂。
景仁宫。
宫女甫一进来,面相温柔的妇人就上前紧张问道:“芙蓉,证据都销毁了吗?隔壁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芙蓉还未答话,身后一女子挑开珠帘走进来宽慰:“姐姐慌什么,病是隔壁宫女患的,衣裳也是隔壁太监处置的,他们自个儿做事不仔细,叫染病的衣裳到了坤宁宫小阿哥前,关我们什么事。”
“锦容,可……”妇人抚着心口:“我这心实在难安,那毕竟是一条命,皇上素来疼他疼到了心坎儿上,万一……”
女子眼底划过不耐:“姐姐,难道你忘了你的承瑞了吗?他长到三岁都好好的,为何中宫一诞子,他就接连生病,不到半年就去了?”
“自古以来,庶长子与嫡长子便是水火不容的存在,你焉知坤宁宫未曾对你的承瑞下手?大师可是说了两个阿哥命数相克,即便坤宁宫没有杀心,命数在那,承瑞也死得冤呐。”
一说到承瑞,妇人眼角就泛泪,手指攥紧锦帕,嘴唇颤抖道:“我的承瑞,是叫坤宁宫的克走的……”
“何止承瑞,姐姐就看延禧宫阿哥,还有启祥宫公主,哪个的死与坤宁宫脱得了干系。”女子趁热打铁,唇角泛起志满意得的笑:“所以姐姐放宽心便是,你做的没有错,也不会有人发现的,有我帮你扫尾呢。”
因为嫡孙病逝,中宫病倒,太皇太后提前结束了赤城之行,回到宫中。
“哀家细想了想,承祜的病实在来得突然,皇帝可有派人彻查过?”
玄烨一怔:“孙儿思虑不周。”
“皇帝年轻,不知深宫妇人心思百转,不如去彻查一番,没有小人作怪最好,若真有那档子心思歹毒之人,早早永绝后患才是。”
“玛嬷所言极是,孙儿即刻安排人去彻查。”
出了慈宁宫,玄烨揉了揉太阳穴,眉眼处尽是沉郁倦色。
梁九功察言观色问:“皇上眼下要去何处?”
玄烨想都未想:“去景仁宫吧。”
“纳兰格格那儿?”
玄烨“嗯”了一声,想起那人,眸光微暖,难得解释:“你纳兰主子一向多愁善感,近日朕不在宫中,生事良多,恐她多想。”
梁九功被他这声“主子”一惊,眼下宫中妃嫔除了皇后,谁担得上这一声主子。
眸光一转,奉承道:“格格心思通透细腻,皇上的这份心啊,定会叫格格察觉,大为感动呢。”
御驾往景仁宫驶去。
西配殿的太监拿到消息,率先往自个儿主子屋里头报。
“如今宫里头仅姐姐膝下还育有小阿哥,皇上刚经历过丧子之痛,自然是往姐姐这儿来嘛。”
“锦容就莫要拿我取笑了。”抱着小阿哥的妇人苦笑道:“皇上倒是三天两头来景仁宫,可哪次不是往隔壁去,若非我肚子争气,如今混得恐还不如格氏。”
“姐姐莫要妄自菲薄,这宫里头生育过两个阿哥的,您可是独一个,隔壁是得宠,可那肚子委实是个不争气的呀。再说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也是十分看重你呢,满宫上下独有你的阿哥得到了太皇太后亲自取名,皇上方才可是刚从慈宁宫出来。”
妇人被她说得意动起来:“那就借你吉言了。”
玄烨迈进宫门,就见马佳氏抱着赛音察浑站在前头,那孩子的眉眼与承祜生得极像,以往的他看着只觉欢喜,眼下却是生出一股子悲意来。
“皇上操持数日,想必也倦了,不若先歇息会儿再去看小阿哥?”一旁的纳兰氏温柔问道。
玄烨对上她的眼眸,只见里面盛满了对他的理解与心疼,内心尤觉熨帖。
原本想着先去马佳氏那坐会儿,再去看她,可这人啊,一旦知道有人关怀,便不由想要任性几分。
“你安排就是。”
纳兰氏上前握住他的手,因眼里心里都是帝王,未察觉到马佳氏挂在脸上的笑一僵,钮祜禄氏神色微冷。
纳兰昭懿。
是你逼我的!
康熙十一年二月二十一,明珠之女纳兰氏以谋害嫡长子的罪名,被施以杖刑。
这日,太皇太后有令,叫满宫妃嫔前来观刑。
随着一声声沉重的打板子声,长凳上纤弱的身影已是鲜血淋漓,血水透过浅紫色氅衣、顺着凳脚流向四周,一层又一层地覆盖。
纳兰氏昏了又醒,醒了又昏,昏昏沉沉之际,仍下意识否认:“臣妾没有……皇上……信……我……不是……”
“若有……害人之…心,天打,雷劈……”
“嗯……三爷……娇娇儿好……疼啊……唔……”她俨然已经意识凌乱,疼得浑身颤抖、进气少出气多时,还一个劲儿地喊着三爷,喊着皇上。
屋檐下,玄烨攥紧拳头:“三十杖,玛嬷,再打就该闹出人命了。”
太皇太后厉声道:“这等子毒妇,合该乱棍打死。”
玄烨听出了她话里的杀意,沉默片刻:“纳兰氏生性纯善,孙儿思来想去,只觉非她所为,恐是奴才们的过错,她御下不严,害了承祜,三十杖作为惩罚,足矣。”
“皇帝说这话不怕皇后寒心?承祜是你亲子,她不过一妾室。即便如你所说,她无害人之心,只是奴才的过错,承祜也因她而死。今日要是不严惩,往后宫中之人有样学样,勾心斗角、残害子嗣的戏码层出不穷,到时该如何?”
三十一……
三十二……
玄烨阖上眸:“玛嬷,她毕竟是明珠唯一的女儿,明珠乃难得一见的肱股之臣。”
“究竟是国事还是私情,皇帝不妨扪心自问一下。”
檐下顿时无声。
前来回话的太监打破这份沉默:“太皇太后,涉事宫人已全部杖毙。”
又一杖落下,纳兰氏被疼意唤醒,虚弱地睁开眼,就见晨间还在与她嬉戏打闹的宫女太监,一个个赤条条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顿时目眦欲裂,眼红得似要充血。
啪嗒!
血色如同深渊巨口,吞噬掉泪水,正如她投注在皇上身上的满腔爱意,乍然被这深宫吞噬得一干二净,了无踪迹。
在满宫妃嫔与奴才的注视下,她呜咽着、挣扎着从长凳上摔下来,颤颤巍巍地向那边艰难爬去。
行刑的太监为难地看向玄烨:“皇上,这……”
太皇太后冷哼:“倒是好一个主仆情深,这儿可没人看她做戏。”
玄烨五指一张,原先戴于腕间的翡翠珠串噼里啪啦散落在地。
“玛嬷,纳兰氏待奴才向来推心置腹。”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说到底,皇帝还是想保她。”
玄烨默然不语。
他长身玉立,眸中倒映着远处那道孱弱狼狈的身影,看着她一点点挪动,直至没了动静,瞳孔不由微缩,大步到她跟前,手指轻颤着往鼻间一探。
还有气儿在。
不禁长出一口气。
随后直起身,不动声色扫视过众妃,帝王威仪乍现:“传朕旨令——”
“纳兰氏谋害嫡长子,自即日起禁足景仁宫,非诏不得外出!其余人等,与其接触者,一律当斩!”
慈宁宫。
“纳兰氏那儿如何了?”
苏麻喇姑伺候着太皇太后更衣,边回话:“皇上关闭了景仁宫的大门,找了两个宫女前去伺候,又唤了章太医和几个医女过去,听那口气,大抵是不中用了。”
“苏沫儿,你信不信,咱们皇帝啊,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出事的。”太皇太后随意指了一件石青色福寿团纹氅衣。
“皇上做事向来稳妥,想必心中自有分寸。”
“分寸?”太皇太后轻哂:“他今日不顾皇后的感受,执意保下纳兰氏,就已然失了分寸。”
“苏沫儿,我是真怕啊,这宫里头再出一个董鄂氏与海兰珠。”
“这话奴才就不赞同了。”苏麻喇姑偏头给她系着扣子:“皇上由您教养着长大,性子您是极清楚的,打小尝过宠妃倾轧之苦,自不会效仿太宗皇帝与先帝的情深折寿。咱们皇上是最英明神武的,一心装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妃嫔不过是打发空暇的情趣罢了。”
“这话你也就哄哄自个儿,今儿皇后那神色你也看到了,夫妻嫌隙算是生出来了。”太皇太后慢慢走到堂前:“民间有一句关于叶赫那拉氏的流言。”
苏麻喇姑回想片刻,问:“您信了?”
“原本是不信的,可往后,不得不防呐。”
康熙十一年九月,谋害承祜的真凶另有其人,原是钮祜禄氏,皇上震怒,下旨将其乱杖打死。
景仁宫的大门终于得以打开,玄烨甫一踏入,就被一股浓烈的药味刺得心中作呕,不由想起这几个月被处置了的那些宫女。
原以为是她们不尽心伺候,未曾想景仁宫竟是这样的光景。
“你们格格何时会醒?”
“回皇上,格格才服药,怕是得明早才能醒。”
“将你们格格的平日说来与朕听听。”这几个月他刻意屏蔽了她的消息,只让太医院尽心伺候着,差什么就与梁九功说。
戴着面纱的医女有些惶恐,可还是老实交代:“格格,格格情况有些不好,每日睡着的时候不多,醒着也不愿开口说话,东西也吃不进多少,若不是用参吊着命……起初喂不进去药,院使想了个法子,叫奶嬷嬷喝药哺之,不成想格格求生意志实在薄弱,也喂不进去,最后就只能在殿中熏药……”
一个时辰后,玄烨心情沉重地走出景仁宫。
“传明珠一家入宫觐见。”
民间野史有言:帝妃纳兰氏半身不遂,终身卧床,却得万岁爷照应,集荣宠于一身。
康熙十三年正月二十九,皇四子赛音察浑殇。
“你说什么?”
“纳兰格格已有三月身孕。”
“她那破败的身子,能生得下来?”
“有皇上的库房在,想必是不成问题的。”
“皇帝可知道了?”
“尚且不知。”
太皇太后挥退来人,良久,递给苏麻喇姑一个眼神。
“您真要如此?”
“哀家宁可他恨我,也要永绝后患。”
康熙十三年正月二十九日酉正,景仁宫迎来了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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