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哭了。”
兰云止没有理会自己脸上被眼泪蹭到的地方,而是伸手擦了擦枇杷脸上的泪痕。
他像是有些不解,又像是有些心疼地看着少年。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哭吗?”
枇杷摇头,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够说给对方听。
“其实……”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比起去看墙后头的东西,我更想离开这里。”
此言一出,室内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烛火摇曳的噼啪轻响。
兰云止攥着少年的手冷不丁地收紧,用力到后者禁不住蹙起眉头,本能地想要挣脱。
感受到枇杷的抗拒,兰云止这才像是突然回过神,低头小心翼翼地查看起少年的手掌,像是唯恐伤到对方一样。
看到对方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枇杷说不清心里是怎么样的感受。
尽管他确实不喜欢兰云止的做法,觉得没必要,可是对于兰云止又无法真的讨厌起来。
无论是对于曾经的兰公子,又或者是那个叫做黎念的少年。
对于前者枇杷既心怀感激又不乏尊敬,对于后者他并不熟悉,而对一个不熟悉的人,他不予置评。
“别看了,没什么的。”枇杷说,垂眸看着一言不发的青年。
兰云止沉默片刻,低声喃喃道:“那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枇杷有些不理解两句话之间的关联。
兰云止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伤害你的那些人会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以后在这里,在我的身边,没人能够再对你做任何的事情了。为什么——”
说到这里,兰云止的语气陡然下沉:“就不能够乖乖地留在这里么?”
枇杷瞧见对方这个架势明显就是不对劲。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和青年争论的时候。
枇杷于是轻轻叫了一声兰云止,试图终止当前的话题。
但兰云止显然不在状态,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跟我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难道不好吗……之类的话,听得枇杷浑身不自在。
“不是这个问题。”
枇杷努力放缓了语气,耐心劝道:“我现在不走。所以,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么?”
“那是什么问题?”
兰云止冷不丁地抬起了头,认认真真地盯着少年的眼睛问道。他像是突然钻了牛角尖,陷入某种纠结的状态无法自拔。
枇杷被问得一愣,本就是随口一说拿来缓和气氛的话,根本禁不起这样的追根究底。
饶是好脾气如枇杷,面对这样的兰云止,此刻也不由得有些头疼。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兰云止却像是从少年的沉默中解读出了某种可能性,或者说是他自以为的真相。
青年的眸色忽然变得有些阴沉,嘴角却高高地扬了起来。
他后退着站起身,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一些。
“这次又是为了谁?”
兰云止缓缓吐出这么一句,然后就开始报人名:“是黎宵、沈韵、陆青瑶……还是我不知道的什么人?”
枇杷听得一头雾水。
离开这里是他自己决定,和这些人又有关系?
可是眼前的青年却像是认定了这就是真相。
脸上的神情随之变得愤怒:“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所有的人都那么宽容,唯独对我、对我就是这么地残忍——”
说到激动处,青年竟是一挥手直接打翻了床边的一盏油灯。
铜烛台咚得一声砸落在地,灯油洒落出来,在地面上蜿蜒出橘色的火舌。
而满屋子都是易燃书籍。
枇杷简直不知道应该先把火灭了,还是先去查看对方手上的伤。
青年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一般地兀自晃着脑袋,看起来很是痛苦的样子。
“我明明都已经……都已经说服自己不去追究那些事情了。你喜欢黎宵,我就让人把他救回来。你喜欢沈韵,我就留着整个沈家。就连陆青瑶那丫头,我都好端端地让她活着,过着大小姐的日子。”
“……”
“可为什么……为什么就算是这样,你还是要走?你还是不能够接受我,哪怕我保证绝不对你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情……你还是、还是不肯答应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青年像是气愤到了极点,胸膛起伏着、红着一双眼,忽然转过身哗啦啦一通清扫,将桌上架子上摆着的笔墨纸砚、连同装饰用的小玩意儿统统给甩到了地上。
做完这一切,青年就像是被突然抽空了身上的力气一般地,背靠着椅子颓然地滑落下来。
外头响起错落的脚步声。
枇杷看到映在门上的几道影子,想来应该是被这屋里的动静吸引。
可没有屋里人的允许,没有人敢擅自入内。
门上响起紧凑的叩击声,随之响起一道压低了的浑厚男声。
——是阿九先生的声音。
枇杷先是有些惊讶,随即又反应过来。
也对,既然阿六都在为兰云止做事,作为同伴的阿九先生会出现在这里就显得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只是不知道阿九先生是否知晓阿六的秘密,又或者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非人的存在。
阿九在门外头小心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否需要进门查看。
然后听见一道平静中透着浓浓倦怠的声音。
“无事,退下去吧。”青年说道,逐客的意味很明了。
阿九恭恭敬敬地喏了一声,顿了顿,像是还有些不放心。
可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他和阿六跟随青年这么多年,早就见识过对方骨子里的疯劲。
同伴阿六已经因为逾矩落到了肉身不保的下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过来。
所以此刻,还是不要贸然上去触霉头为妙。
阿九知道那个叫做枇杷的少年也正在屋子里,也知道这一切极有可能是因为少年而起。
很多事情,阿九觉得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期间虽然他们不曾真正死去,但也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可是无论云止,还是那位大人,都始终无法忘怀,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执念深重到竟隐约有了入魔的趋势。
想到这里,阿九暗自在心底为枇杷捏了一把汗。
他叹了口气,但愿少年能够平安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也希望重来一次,这一群人可以不再重蹈覆辙的好。
阿九还是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
听着门外之人远去的动静,枇杷起身下了床。
然后就在青年无声地注视下,有条不紊地收拾起了屋里的一片狼藉。
他本就是小厮出身,打扫房间这种事情再擅长不过。
几个眨眼的功夫,地上的火苗被扑灭,东西被一一放回到原先的位置。
从小小的一枚镇纸,到厚重的古籍……
枇杷的步子不快,动作却很利索。
不多时,一片狼藉的室内焕然一新,不说有多么赏心悦目,至少是能看了。
正当枇杷想要弯腰去捡拾滚到角落里的一件物品时,他的胳膊忽然从侧面被拉住了。
“……这不是、不是你该做的事情。”
兰云止哑着嗓子轻声喃喃,看样子是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枇杷淡声回答。
顿了顿又道:“枇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一技之长,既然待在这里、吃着这里的东西,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能做也就做了。”
闻言,斜靠在椅子扶手上的青年微微怔了怔,随即一扫先前的颓靡之气。
看向枇杷的眼中也有了光:“你答应我了,会留下来?”
他像是一个等待死刑判决的犯人那样,惴惴不安地注视着少年,直到看到对方点头。
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
听着青年劫后余生般地小声嘟哝,枇杷越发确认,此刻占据着眼前这副身体主导权的人是那个叫做黎念的少年。
不知为何,眼前这副原本属于兰云止的躯壳之内,似乎同时居住着两个灵魂。
一个是他所熟悉的兰公子,一个则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君主。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想起从对方口中的得知的让阿六“活过来”所需满足的条件,枇杷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也许,是寄生失败了。
或者说是不完全的成功,毕竟作为外来者的黎念也在兰云止的身体里好好活着,甚至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占据了身体的主导权。
枇杷正这样想着,袖子又被扯了一下,拉他的人是黎念。
在基本确认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他已经可以在短时间内通过神态和动作区分这两个人。
毕竟,两个人之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兰公子沉稳内敛,一言一行都有所斟酌,三思而后行。
而黎念……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在个性上和黎宵还蛮像的,都是小孩子脾气。
只不过比起真正的黎宵来,会更加阴郁和喜怒无常一些。
想到白日里见到的黎宵,枇杷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对方似乎已经完全忘了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喻道长,甚至直接把他当做了对方。
“……可以吗?”
顶着兰云止面孔的黎念轻声问道。
枇杷之前有些走神,因此没注意对方说了些什么。
“抱歉,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有些没听清。”枇杷指了指自己失聪的那只耳朵,“我这边耳朵听不见了。”
闻言,青年的面上划过明显的心疼。
“对不起。是我没能够……”
枇杷不太想听对方的自我检讨。
发生的就是发生了,既然是他的命,就不需要别人来负责。
“已经过去了。”他说,然后问对方刚才到底是想说什么。
没想到被这一问,之前还满屋子发疯的青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孤……不,是我。”
青年顿了顿,忽然有些扭捏道:“我是说,今天晚上我就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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