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突然被这么问,黎宵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尤其开口的人还是喻轻舟。
万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岂不是又得挨一顿打。
黎宵自然而然地在心中想道,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奇妙的自觉。
“想不到吗?”喻轻舟又问。
黎宵哪是想不到,他想要的可太多了。
他就是单纯地不敢说。
“想不到的话那就算了。”
喻轻舟原本想表达的是,现在想不到,回头想起来也是一样的。
可听到青年似乎有收回前言的意思,黎宵一下子急了。
“不是,你这一点诚意都——啊呀!”
他说得有些急,本来已经探出了半拉身子,这下直接重心偏移,咚得一声栽下了床。
喻轻舟见状下意识地上前两步,只是还没等他蹲下身。
黎宵倒是先一步抓着喻轻舟的衣服,顺着把自己往上提溜了提溜。
于是,等到喻轻舟俯下身来,瞧见的便是少年伏在自己脚下,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曳着袍子一角,仰头看过来的模样。
稍许凌乱的浅灰色长发下,是因为意外的疼痛而泛起些许红晕的白皙面孔,少年蹙着眉,碧绿色的眼瞳泛着隐隐水光。
怎么说呢……就是看起来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喻轻舟没有说话,只是喉头不自觉的滚动还是泄露了他的些许心事。
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喻轻舟突然回过神,仿佛突然受到某种惊吓般的后退一步。
这一退不要紧,那头黎宵还拽着青年的衣服呢。
这下猝不及防地跟着往前一扑,直接脑门儿冲下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
“……”
室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喻轻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黎宵则是一整个儿被摔懵、痛得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好巧不巧,恰在此时,屋门吱嘎一声从外面被打开来,一道快活的声音随之传进了屋中两个人的耳朵里。
——是常师伯。
常师伯炫耀似的将什么东西高高举在手里,笑得那是见牙不见眼,以至于没有在第一时间瞧见屋中的景象,单在口中乐呵呵地嚷着。
“哎呀,看看老夫带什么来了,这可是……可是……”
然而常师伯可是了半天,愣是没能说出自己原本想说的话。从他的表情来看,他显然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在常师伯怀疑人生的当口,喻轻舟已经伸手把磕得额头红红、鼻尖红红的少年从地上拉了起来。
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桌面,急中生智地解释说:“刚才他原本想喝水来着。”
简单的一句话,不需要过多的解释。但喻轻舟知道,这些已经足够常师伯串联起来,推导出前因后果。
果然,常师伯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是老夫考虑得不周到了。等着,老夫很快就回来。”
常师伯一脸慈爱地向黎宵说道,又转向喻轻舟,笑容中透露出些许的惭愧和感激。
“原本你能把这孩子带回来,让老夫在有生之年能够得见阿昭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于老夫已是意外之喜。只是不曾想到,中间还出了这样的事情……”
顿了顿又道:“掌门师兄或许已经说起过,但老夫在此还是想要多说一句,以后这孩子就要劳烦师侄的照拂了。若是今后师侄有什么是老夫能够帮上忙的,尽管开口就是……”
一番话说得真诚无比,喻轻舟看着眼前的常师伯。
在他的记忆中对方向来是个宽厚待人的,却没有何时比起现在更像是一个满心为后辈着想的平凡老者。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常师伯口中那名叫做阿昭的女子,也就是黎宵的母亲。
都说情深不寿。
放在常师伯的身上仿佛却又不成立了。
无论是将近二十年来的念念不忘,还是对于黎宵爱屋及乌的照料,都说明了他对于黎宵母亲的爱不仅深厚而且绵长。
尽管就实际上而言,黎宵其实长得并不像自己的娘亲。
喻轻舟曾经无意间在常师伯的书桌前看见过女子的画像。
非要说的话,母子二人的相似之处更多的其实在于眉眼间的神韵,还得是挑了特定的角度。
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黎宵应该是更为肖似生父的。
而黎宵的生父自然就是常师伯曾经的情敌。
一只地地道道的妖。
当年究竟是发生了怎么样的事情,才会让一名为人称道的女修不惜放弃大好的前程与一只妖纠缠不休,如今已然不可考证。
但常师伯对于黎宵的关切却是实实在在的。
喻轻舟扪心自问,若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与师姐的身上……
他想,自己也未必会立刻挥剑向那个,在身上同时流着心上人与情敌血脉的孩子。
不过考虑到,对方甚至可能长着一张酷似情敌的脸,喻轻舟至少也会敬而远之,图个眼前清净。
像常师伯这般的不计前嫌,喻轻舟自觉是如何都做不到的。
他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许多事情不说不计较,不是因为真的不在乎,而是真的怕麻烦。
可是有些麻烦不是说想要躲开,就能轻松躲开的。
就比如眼下这个……
“喂,你们嘀嘀咕咕地还要说多久啊?”
黎宵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常师伯的絮絮叨叨。
常师伯闻言,笑笑地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外间。
临走前还不忘轻拍喻轻舟的肩膀以示期许。
“老夫看得出来,那孩子很亲近师侄。小孩子嘛,最喜欢有样学样,师侄珠玉在前,阿宵他跟着你准保出不了什么岔子。”
常师伯说得笃定。
喻轻舟却无端感到肩头微沉,好像压了一副无形的担子在上头。
“喻轻舟,喻轻舟——”
直到黎宵叫魂似的呼唤一声接着一声响起。
“又怎么了?”喻轻舟走过去。
瞧见黎宵用那只亮晶晶的独眼盯着自己,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轻松模样,不知怎么突然很想要叹气。
“喻轻舟,那个老头究竟跟你嘀咕什么了?你看起来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没有。”喻轻舟矢口否认。
“又骗人,你明明就不高兴,爷刚才都听见了,是那胖老头说让你以后照拂着本大爷,所以……所以你才不高兴的,是不是?”黎宵仿佛很在意似的追问着。
喻轻舟有些好笑地瞧着他:“你既然都听见了还问个什么劲儿?”
顿了顿又道:“再者说,已经定下的事情,我的高兴与不高兴又有什么区别?”
喻轻舟没有撒谎,就事论事,他虽然怕麻烦,但只要是上头布置下来的事情,他总是能够出色地完成。
心情是心情,任务是任务,两件不搭嘎的事情,本就不应该相互影响。
下一刻,却听见少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可我不想看见你不高兴!”
喻轻舟闻言一愣。
看向黎宵的目光变得惊讶,似乎是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
黎宵被青年这么一瞧,也才意识到自己像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于是支吾着又往回找补了一句。
“要是、要是一直看着一张不高兴的脸,再好的心情也会被影响的。爷刚才的意思……单纯就是不想被某人带坏了情绪,你、你可不许多想。”
“嗯,不会多想的。”喻轻舟答得干脆。
“……”
——奇怪。
明明是黎宵自己先提起的,可是听到对方这样轻易地附和,又不免感觉被敷衍。
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挨的打多了,所以一下子见到这样好说话的青年,反而不适应起来了。
喻轻舟看出了黎宵的纠结。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会对少年时不时的变扭感到疑惑,那么如今只剩下一种平静的了然。
就好像一个人被抓着手同时往反方向拉扯。
只不过不同的是,拉扯着黎宵的不是两只手,而是两种不同的念头。
屈从于血脉禁制的想要亲近靠拢的心思,与生发自灵魂深处叛逆反抗的本能,在二者的一次次交锋中,终究是前者占据了上风。
于是,才有了喻轻舟所熟悉的那个黎宵。
那个喜欢着他、亲近着他,甚至为了他不惜和凶名在外的沈映雪争风吃醋的少年……
那样一心一意、满眼期许地注视着他的少年……
其实从来就不曾真的存在过啊。
就好像你看见了水中的月亮,似乎触手可及,但真的伸手去捞,得到的只会是一片满目的破碎磷光。
等到精疲力竭地抬头看天边,这才发觉其实月亮从来都在距离好远好远的地方,无声地,冷冷地旁观着这场注定徒劳无功的空欢喜。
在黎宵来到宗门之前,所有人都认为沈映雪和喻轻舟是郎才女貌无比般配的一对,或迟或早总是要在一起的。
黎宵来了之后,这种共识也没有发生过丝毫的动摇。
只是故事中的人物又多了一个又蠢又坏的第三者,不自量力地追在喻师兄的屁股后头,妄图破坏这桩天赐的好姻缘。
还有弟子口口声声地表示,可不止这不明来历的少年本身是个心思险恶的——
“听说啊,他爹当年就是横刀夺爱抢了常师伯的心上人,才搞出这么个小野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小野种这是在子承父业呢。”
“真的假的?”
“还能有假,不然师伯又怎么会对那家伙那般维护,也就是师伯医者仁心,要是按照我的意思呀——”
“若是按照你的意思,又当如何?”
“当然是——师、师兄?!”
背后议论当场被抓包的弟子见到是喻轻舟本人,吓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赶忙声音颤颤地低下头,再不见一丝先前的得意之色。
在场的其他弟子也纷纷噤了声。
喻轻舟从那一张张看似纯良面孔上扫过,不轻不重地问道:“你们来到这里也有一段时候了,谁能告诉我,私下聚众妄议同门,该当如何?”
底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那个侃侃而谈的弟子被推出来,磕磕巴巴地背起了门规,可是没两句就卡壳了,急得他抓耳挠腮,好不难受。
半天憋出一句:“我……我知错了,师兄。”
“有一没有二,此事不许再提。”
喻轻舟没有多废话,摆手让他们去戒律堂领罚去了。
几名弟子从来只见过平日里温和耐心的喻轻舟,没想到这位好脾气的师兄板起面孔的架势竟不属于那位沈师姐。
虽然心里有怨言,当下还是乖乖跑去领罚了。
喻轻舟看着小跑着远去的几个人,仿佛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不由地兀自摇了摇头,却忽然听见了孩童清脆的话音。
“哥哥这样偷偷替黎宵出气,那大笨蛋知道吗?”
喻轻舟一扭头,果然瞧见了常礼讨喜的包子脸,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笑笑望过来,带着不知是属于孩童还是幼兽的那种狡黠与天真。
“随便散布谣言、恶意中伤他人,不是本门弟子该有的作为。早些让他们明白,不仅是为了他们好,也是为了宗门风气的清明。”
喻轻舟字字句句答得清楚,似乎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对大局的考虑,没有丁点的私心在里头。
常礼闻言却是撅了撅嘴:“哥哥明知道阿礼一听这些条条框框的就犯晕乎。”
顿了顿,才又笑道:“哥哥兜了这样大的一个圈子,说了这么些,愣是不提一句那个大笨蛋。反倒愈发地可疑起来了。就像是……”
说到这里,他故作神秘地卖了个关子。
喻轻舟熟悉对方的秉性,知道这是在等着自己呢,索性顺着往下问。
“就像是什么?”
“就像是心里有愧所以不敢承认似的。”
说完,不等喻轻舟回应,常礼自己反倒先笑起来:“哈哈哈,不过那怎么可能呢?你从来又不欠那个笨蛋的。倒是黎宵那家伙动不动惹下一堆的麻烦,到头来还不是全落在了哥哥的头上。”
常礼愤愤不平地说完,又冲着喻轻舟扬起一个甜甜的笑来:“都不像阿礼,从来都只知道心疼哥哥。”
“嗯,谢谢了。”喻轻舟俯身摸了摸孩童的脑袋。
后者立刻餍足似的眯起眼睛,一张脸红扑扑的看起来好像一个红苹果。
“不过……这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之事,所以阿礼还是不要操心了。”
闻言,常礼立刻睁开眼睛,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巴巴地望着喻轻舟,目光中有伤心也有不解,像是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喻轻舟要给黎宵那样一个大麻烦精善后?
为什么比起这么乖巧懂事的自己,哥哥似乎更亲近那个迟钝又自大的家伙?
……为什么?
就连喻轻舟自己都不知道,也许就像常礼说的那样——
“是我欠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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