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宵最近感觉喻轻舟有些不对劲。
——也许是睡了太久的缘故。
黎宵想,就好像自己有时候睡午觉睡迷糊了,睡到日暮西沉,看着昏暗的天色,还会以为是天刚亮。
应该……
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吧。
黎宵喜欢喻轻舟。
喜欢很久了,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一见到喻轻舟就十分喜欢。
一见钟情不至于,毕竟对方上山的时候也就是八岁……还是九岁?
总之长得又矮又瘦,干巴巴的,皮肤还有点黑,乍一看跟棵蔫不拉几的豆芽菜似的。
总而言之,就是比实际年龄还要显小。
黎宵自认为虽然算不上什么传统意义的大好人,基本的道德观还是有的。
所以根本不可能对一个小孩子产生什么别样的想法,毕竟他又不是某个长着女人脸的变态恋童癖。
没错,他说得就是沈韵那个死人脸。
黎宵讨厌沈韵,
明明也就差了那么一两岁,偏偏却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兄长做派,衬托得自己有多幼稚似的。
时时处处都在人前压自己一头。
——简直可恶。
好在,沈韵此人有一个致命的痛点,那就是长了一张女人脸。
十岁之前,就没有一个头一次见面的人能不把他看成小姑娘的。
甚至有一次跟着师伯下山办事时,还被一个不长眼的脏东西盯上,欲行不轨之事。
结果……自然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里的惨特指被碾碎了手指,用一根绳子吊着丢进鱼塘子里被当做饲料活啃了的采花贼。
当然,黎宵是一点都不同情那种人渣败类的。
虽然他确实讨厌沈韵,但这点是非观还是有的。
话说回来,这件事之后,沈韵就更加讨厌别人把自己看成是女人了。
甚至有时候同门师兄弟间私下里偷偷开个玩笑被听见了,沈韵都能直接拿剑架在那个倒霉的家伙头上演武场,不打到对方哭爹喊娘、后悔这辈子投胎的时候多张了嘴都不会罢休。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在沈韵面前提起这茬。
尤其是随着年岁的增长,那家伙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像女孩子了。
虽然比起他黎宵丰神俊朗的卓越外貌,还是稍微逊色了那么一丢丢,少了那么一丢丢的男子气概……不过毕竟是亲戚,要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所以,那一天,当从豆芽菜口中听到脆生生的姐姐两个字时,黎宵差点就笑喷了。
这小鬼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好小子,黎宵一下子有些欣赏起,这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淘来的小东西。
越看越疑心。
总觉得对方生得面善,又想不起来还在哪里见过的。
但无论如何,能够让沈韵吃瘪的小鬼,这个朋友他黎宵是交定了。
出乎意料的是,向来极其反感被当女人看的沈韵,闻言表现得出奇平静,就好像并不在意似的……
——奇怪,太奇怪了。
要不是对方还是顶着那张要死不死的晚娘脸,擦身而过时,身上冰碴子味儿能够冻得黎宵连打几个喷嚏。
黎宵都要以为沈韵是被其他什么神啊鬼的给夺舍了。
既然沈韵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那么事情的关键一定就在新来的豆芽菜的身上。
黎宵越发好奇起来,一时间便没有收住视线,多看了几眼。
黎宵发誓,也就是那么几眼,没有一直盯着看。
结果没想到小鬼对上他打量的目光,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竟然往沈韵的身后站了站,看样子像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自己是多长了几只眼睛还是怎么的?!
黎宵一下子不痛快了。
尤其是,小鬼往哪里躲不好,偏偏要往他的眼中钉身后躲。
这不是……明摆着不给他面子嘛。
黎宵想这些的时候完全忽略一个事实,那就是人家原本就是沈韵带回来的。那自然跟沈韵更熟悉,关系更亲切一些的。
当即抱着胳膊不屑地冷哼一声,然后在孩童有所动作之前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切,交什么朋友。
黎宵禁不住在心中暗暗鄙夷刚才的想法。
本还以为是来了个投缘的,现在看来也是个眼皮子浅的……哼。
沈韵这个心冷手冷的人哪知道什么关爱老弱病残,现在破天荒的这么好心,顶多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等到这阵子过了,厌了烦了,也就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到时候人生地不熟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有那小鬼头缩在角落里抹眼泪的时候。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黎宵发现事情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发生。
那个豆芽菜……嗯,其实小孩子吃饱了之后长得还挺快的,不过半个月的功夫,看着白了也胖了,一张圆圆的包子脸看得黎宵总是感觉手痒。
虽然但是,黎宵当然没有刻意观察了,只是大家同在一个山头住着,就抬头不见低头见啊。
“早安,黎师兄。”
“师兄早上好。”
迎面碰上两个面熟的弟子,对面热情地打了招呼,黎宵也只好点头回了礼。
本来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插曲。
偏偏有个没眼色的非要多嘴问上一句:“沈师兄出门去了,没个一天半天的大概回不来,黎师兄这会子去怕是要摆走一趟呢。”
“谁说我——”
黎宵刚想辩解自己不是来找沈韵的,忽而又顿住。
都说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些事情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总不能说自己是吃饱了闲的溜达到这儿来的吧。
于是轻咳一声,也就点头默认了。
毕竟饭后溜达到这里,然后顺便侦查一下敌情很合理吧。
在侦查敌情的时候,作为这里的老人儿,顺便瞧一瞧新来的弟子,很合理吧。
当然,黎宵也就是在心里念叨念叨,用来说服他自己的。
同样的一番话若是叫常礼那小子听了去,八成是要扮上个鬼脸,朝着自己呸上一呸才肯作罢。
黎宵这样想着,随即又心安理得起来。
也不在意那两个弟子在远处小声的议论,为什么近来总是见到黎师兄,黎师兄什么时候和沈师兄关系这么好了……之类的话。
对此,他是完全的不屑一顾。
——呵,肤浅的家伙。
黎宵在心中暗暗嘲讽。看事情就知道看表面,自己此行所为分明就是……就是那个怎么说来着……哦对了,是来侦查敌情来的!
都说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黎宵坚信自己这就是在为下个月的宗门大比做准备。
至于为什么要挑沈韵不在的时候登门。
——那不是废话吗?
做探子哪有正大光明的。
黎宵前脚这么想着,后脚就从院子的大门走了进去。
——什么?问为什么要走大门?
笑话,他顶天立地的一男子汉大丈夫,莫非还要爬墙钻狗洞不成?
沈韵的院子就和沈韵这个人一样地无趣,外头雪多,白茫茫的一片寂寥是因为山高。
宗门各处有独立运行的法阵,一路走来,春暖花开,鸟语花香,流水潺潺,不在话下,偏走到沈韵的院子,腿一迈跟踏进了冰窟窿一样。
白的墙,黑的瓦,若不是还勉强栽了几株梅树,有点红色作为调剂,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突然色盲了也说不准。
然而一想到院子主人看什么不顺眼动不动挥剑就砍的性子,就连那丁点的花色都像是溅落的血迹似的,瞧着让人眼晕。
黎宵就是在那些如鲜血般灼灼盛开的梅花树下,见到喻轻舟的。
彼时,孩童正仰着头,透过盛放的花枝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那神情,那动作……不知为何好像在黎宵的心上轻轻叩了一下。
——奇怪。又是那种初见时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在根本不可能的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见过这么一幅相似的途径似的……
没有砖石垒砌的高墙,也不是什么红梅白雪的……
有的只是……只是……
在其中一个瞬间,黎宵似乎真的看见了什么。
然而那景象太过于模糊和短暂,也就是一刹那的功夫,已经无迹可寻。
只余下红梅白雪中抬头仰望的孩童,那身影远远瞧着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庄重和严肃。
就好像对方已经这样看了许久、许久……
久到像是能够跨过永恒。
黎宵随即回过神,暗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不过就是一个刚入门的小鬼,顶多是呆了点,胆子小了些……嗯,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比自己预想的要聪明些,还知道趁着沈韵出门偷懒呢。
——不错不错,值得肯定。
其实这哪是偷懒的行为值得肯定,而是在黎宵眼里,只要是跟沈韵对着干的,又没有什么原则性过错的,那就是大大的好。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向来是黎宵的处事原则之一。
眼下见到这副场景,黎宵之前因为沈韵而对喻轻舟产生的恶感得到了有效的缓解,瞧着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竟也变得亲切可爱起来。
然后,黎宵就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他从背后悄悄靠近了孩童,然后冷不丁的在后者肩头拍了一下。
黎宵的本意是想逗逗喻轻舟,没想到对方的胆子比自己预想得还要小上许多——黎宵简直怀疑是不是都没有针尖儿那么大一点,否则怎么会轻轻一碰就吓成那样。
要不是黎宵及时出手,怕是孩童直接就把后脑勺磕在树干上了。
手掌蓦地一痛,黎宵是真的没想到喻轻舟的脑壳能有那么硬,不过也好在没有真的磕破头,磕出了什么事——
开玩笑,要真是那样,说不定沈韵真的能抛下血缘,抛下同门情谊(虽然好像也没有那种东西),对自己动真格的。
尽管不怎么想承认,但是看沈韵的态度,好像真的对这个小鬼蛮上心的。
居然还代师收徒,认了后者做自己的师弟,只等着那位总在闭关的师父出来把流程给走了。不仅如此,竟然还手把手的亲自教导入门……
这能是自己那个成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的表亲能够做出来的事情么?
想来想去,黎宵还是觉得事有蹊跷。
——莫非!
头脑中灵光乍现,莫不是沈韵有什么把柄落在了那个小鬼的手里,所以才……
没等黎宵为自己的奇思妙想拍手叫好。
脑袋蓦地一凉,物理意义上的那种,整个人突然就回过神来。
原来是喻轻舟隔着自己这个肉垫撞上的那棵梅花树,上头积着的白雪素素落了黎宵一头一脸,连脖领子里也漏进去零星的一些。
黎宵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从小就怕冷,生了那场病后更是如此。
黎宵一个怕冷的,自然和喜欢在雪洞子里住着的沈韵合不来。
就算是能够用符咒护身,但那些雨天雪天的,他还是能避则避。
加上有人惯着,所以长到这个岁数还没有经历过哪怕最轻微的一点风霜的洗礼。
没想到竟在这一次,头一回淋了雪,还是和一个不甚相熟的小鬼,还是为了对方才……
想到这里,黎宵心里忽地又涌起些古怪的滋味,说不上来。
其实要说沈韵反常,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莫名其妙,竟为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鬼头,这么地费尽心思,这下更是连当肉垫带挨冻的,全都受了一回,简直不可思议。
——究竟是为了什么?
黎宵说不上来,他向来就不是个擅长思考的,倒不是说头脑天生有多笨,想不明白事情。
更多的是因为贪懒,又怕麻烦。
毕竟,他的好日子也不是通过思考得来的。
黎宵认为,与其将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无用的思考上,还不如直接躺平,毕竟躺平了饿不死……倒是像沈韵那样拼命,若是实力有所欠缺,怕是早就不知道尸首何处了。
所以,黎宵此时的纠结和在意本身就是奇怪的。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那么去想、去做。
就好像他的头脑和四肢有着它们自己的主意。
就好像……在这个小鬼的身上,有着什么蛊惑人心的神秘力量。
“不应该呀——”
黎宵口中嘟哝着,盯着那张勉强算得上清秀的面孔翻来覆去地看着,也没瞧出什么名堂。
不过指尖的柔软触感确实是还不错。
黎宵这么想着,又兀自加上一只邪恶的爪子。
沉浸在这难得的思考当中,完全没有留心,因为不断后退快要把自己嵌进身后树干上的孩童,以及身后某道危险的气息——
正在逐渐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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