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兰公子刚出门不久,我一个人待在屋里,昏昏欲睡,正抱着烘手的暖炉窝在外间的软榻上蜷缩成一团。
我以为今天这样冷的天气,应该是不会有人来了。
谁知刚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正要睡过去,门就从外头一下被推开了。
吱嘎一声脆响,惊得我差点从榻上滚下来。
睁眼,正对上一身寒气的黎宵,少年一张面孔雪白的面皮被冻得白里透红,灰色的睫毛上似乎还沾着些晶莹的白色。
只是不等细看,就化作水珠凝结在了睫毛的末端,像是郊外清晨挂着串串露珠的纤长草叶。
黎宵的肩上披着厚厚的毛皮大氅,边进屋边脱下来,往软榻的方向一丢,寒意兜头罩下来,冻得我止不住地一哆嗦。
“真是的,外头都冻死了,屋里也不知道多燃些炭火。”
我好不容易从厚厚的毛料中摸索着探出头,正听见黎宵不满地抱怨,心里不由地觉得有些好笑。
既然觉得冷,大少爷又何苦进门就脱衣服。
而且屋里不是没有生火,而是刚熄灭而不久,尚有余温。
我是没觉得有多冷。
也许因为这里的冬天虽然冷,但冻在皮上。
不像我家乡的冬天,阴湿伤寒,仿佛那寒意不是自外间而来,而是连骨头带血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
很多时候,就算待在屋子里裹着被子,也都没有穿着破棉袄跑到屋子外头跺跺脚来得暖和。
我没有搭话,这些天里习惯了黎宵对我视若无睹,我已经就懒得在自作多情。左右他不过是在自言自语,我只要照例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是。
我心里这么想着,手上的动作不停。先是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大氅在架子上挂好,转头在盆中倒上热水,放上干净的毛巾,接着又在炭炉中续上火。
然后将手炉塞进黎宵怀里。
再沏上一壶热腾腾的甜茶之后,就退到一边挑了个靠近炉子的地方站着。
这种时候,没有主人家发话,我自己不好坐下。
而黎宵绝计是不会为此而跟我说话的。
所以我打定了主意,在兰公子回来之前,就好好地在角落里当一个木头人。
黎宵来了这个地方太多次,眼下熟络的像是进了自家屋子。没有人在旁招呼,照旧怡然自得。
我是真羡慕他的精神头,宁愿放着软乎乎的榻子不躺,反而跟个土行孙似的在屋里瞎晃悠。
当然,那个什么土行孙若是真的存在,一定没有眼前的少年来得这么白净。
我心想,要是黎宵知道我此刻的心理活动,八成会直接摔了手里的暖炉,搞不好会直接把炉子往我的脑袋上砸也说不定。
——毕竟,他也不是做过类似的事情。
只不过那时候,他身上没有力气,既没准头也没力度。
对了,这么说来,那时候他用来砸我脑袋的香囊还放在我这里没有拿回去。
不过看黎宵那个样子,怕是早就忘了。他身上的值钱东西那么多,大概不也在乎这一件两件的。
可我并不想把东西留下。
香囊也就罢了,那小小的玉坠上头分明还刻着黎宵两个字。
先时,我不认得,又不想把和黎宵之间发生的不愉快捅到兰公子的跟前。
——黎宵怎么认为归他自己的。
我没必要为了那一点不服气,专门改了性子坐实了他的污蔑,同那些窗户底下哄笑的人们一般做那乱嚼舌根的缺德事。
听说,十八层地狱中有一层叫做什么拔舌地狱的,就是专门给那些爱串闲话、还喜欢胡乱捏造事实的人,死了以后去的地方。
我怕疼,之前吃饭不小心咬到舌头都痛得差点没哭出来,自然更加无法想象被生生拔掉舌头会有多痛苦。
还有就是既然活着的时候,无法选择会遇见谁,那么至少死了以后,可以选择不再和那些自己生前就讨厌的人再次相见——而且还是在那么可怕的地方。
“可怕吗?”
兰公子绘声绘色地讲着人死后下到地狱各层会受到的不同刑罚,中途停下,抿了口茶润嗓子,看见我抱着褥子一脸害怕的模样,禁不住问道。
我点头:“可怕的。”
他笑了:“那你还想听?”
我想了想回答说:“就是因为觉得的可怕,才想听更多。”
兰公子似乎觉得有些稀奇,问这是什么个道理。
我说:“枇杷觉得对那些恐怖的东西,一无所知不可怕,完全知道了也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一知半解的时候。尤其是像我这样胆小的人,动不动胡思乱想,还惯会钻牛角尖。”
闻言,兰公子微微颔首,暖黄色的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看起来柔和异常。
我没有看到那颗红痣,也不知道是因为光线太暗,还是我根本记错了位置,也许是在我看不见的那半边脸上。
兰公子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我的请求之下,继续一层层地讲了下去。
整整十八层,除了拔舌地狱之外,我印象最深的便是枉死地狱,据说这一层是专门留给那些不爱惜自己性命的人。所谓枉死,就是自杀死掉的人,管他是服毒上吊,还是自刀投水……
只要是在阳寿耗尽之前自愿放弃生命的人,便要入此地狱服刑,被判永世不得入轮回为人。
对此,我很是不解。
“对于一个本来就无心活下去的人,永世不得入轮回做人不应该正合了此人的心意吗?为何要说是惩罚呢?”
“……”
“如果这世间的生死当真皆有定数,那么岂非人人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是那样的话,当人真的就有那么好吗?”
我口中喃喃,脑子里乱成一片,仿佛有什么深埋的东西蠢动着想要破土而出,可是终究什么都没抓住。
“若是当人并没有那么好,那么那个所谓的枉死地狱又算什么?”
我于巨大的茫然中抬起头,企图从兰公子的脸上寻到一个答案。
但兰公子只是转向窗外,平静地说道,夜深了,该睡了。
上一次见到兰公子露出这般回避的表情,还是他在庭院中听见我说,我相信公子远胜过我自己的时候。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的刨根问底,终究还是逾矩了。
明明之前,我还总想着安分守己,却在不知不觉间又给公子添了额外的麻烦。
我到底还是松懈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当真像个孩子似的,在这份白白得来的善意面前失了分寸。
兰公子却没有跟我计较,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告诉我说,要想长高光吃是没用的,还要保持良好的睡眠。
“所以,早些睡吧。”
兰公子留下这句话,便转身进了里间。
而我抱着自己的被子,在黑暗中辗转许久,不知是听故事听得,还是气自己不该在公子的面前表现得那么没规矩。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梦见了自己从高处摔下的画面。
仍旧是永无止境的坠落。
不过这一次周遭却并非是全然的漆黑。
而是一幅幅展开了的地狱画卷。
第一层,拔舌地狱。
第二层,剪刀地狱。
第三层,铁树地狱。
第四层,孽镜地狱。
第五层,蒸笼地狱。
第六层,铜柱地狱。
第七层,刀山地狱。
第八层,冰山地狱。
第九层,油锅地狱。
第十层,牛坑地狱。
第十一层,石压地狱。
第十二层,舂臼地狱。
第十三层,血池地狱。
……
我就这样一层层地向下坠去,缓慢而轻盈,仿佛一片没有分量的叶子,一路上看见的皆是满目猩红,听见的都是刺耳嚎哭。
我想闭眼可是闭不上,我想塞住耳朵,却连自己的双手都感觉不到。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听着,将途径的惨状一一刻印进脑海之中。
终于,我好不容易停住了脚步,身子不再下坠,我来到了一个和之前的所有喧嚣痛苦都不接壤的所在。
我应该从没来到过此处,却福至心灵地感觉出,自己身处的便是地狱的第十四层,枉死地狱。
原来如此……
我后知后觉地想道,既然我会来到这个地方,那就说明,也许我一直都弄错了。
先前我并非是从高台上意外摔落,而是主动寻死的。
可是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我的心中却没有感到特别的惊讶。
——甚至我都没有感到,我的那颗心,此刻是不是还在自己的胸膛中跳动着。
我四下随意地看了看,没有看见鲜血,也没有听见惨呼,没有受刑的死者,也没有行刑的鬼怪……
这里有的只是彻底的宁静,还有黑暗,以及黑暗中那隐约浮现的门扇。
这扇门,我似乎从前在哪里见过的。
可是我想不起来,也不是很想去想。
只觉得整个人都懒洋洋地,一点不愿动弹,像是终于放下了悬在心上的一块巨石,又像是经过数不尽的漫长跋涉,到此终于筋疲力尽。
至于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仿佛都已经不再重要。
一切……已经真正地结束了。
不见了终点,自然也就没有了。
没有了必须的到达,便在一开始就不会有出发。
我在纯粹的宁静与茫然中,慢慢合上并不存在的双眼,等待着自己完全消失,归于寂静的那一刻,然而——就在下一瞬。
虚空中传来了叩叩的敲击声。
我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说是睁开,其实打从来到这个地方,我就失去了身体。
所谓的睁眼,也就是涣散的视野再度凝实,我用不存在眼睛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是黑暗中那扇隐约浮现的似曾相识的门。
……有人在敲门?
可……这怎么可能呢?
毕竟……这里……可是地狱啊……
我缓慢地想着,思绪如同破碎的棉絮般散乱不堪。
我盯着那扇门,一瞬不瞬地。
就在我的视野再次因为困顿而变得模糊之时,叩叩的敲门声再次响起,甚至比前一次还要来得清晰、和响亮!
——是真的!
竟然真的有人在敲地狱的门!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我的眼前一亮,原本模糊的视线忽然变得清晰起来,我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门,越发肯定我从前一定在哪里见过……可是,究竟是哪里呢?
我被巨大的疑惑所困住。
我想站起来,想走过去,想凑近看看那扇门,想伸手把门打开,再看一看那个正在外头敲门的人究竟是谁——
可是,我做不到。
我的手脚,我的脑袋,我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也许,在我从高处一跃而下的那一刻,在我选择杀死自己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回不去了……
我确实也并不怎么想回去。
只是不知为何,想着最后看一看那扇门,看一看现在站在门后的人……究竟是谁?
砰砰砰——
不存在的心一下下跳了起来。
在并不存在的胸膛之中,顺着应该早就已经消失的肌肉和骨骼,源源不断地传到了并不存在的耳朵里。
怎么会……
我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看见了一颗血红色的、正在跳动着的心脏,透过胸口破开的巨大豁口,透过破碎折断的肋骨缝隙,我看见了一根细细的锁链,此刻正如藤蔓般缠绕包裹住了那颗本该支离破碎的心。
同样在黑暗中散发着赤色的暗芒。
链条的另一头长长地拖曳出去,一路绵延直到那扇门前,又消失在门的下方。
我也是此时才发现,这扇门的下方竟有着一道狭窄的缝隙,刚好能容下那道锁链通过。
刷拉、刷拉——
寂静中响起锁链拖曳的簌簌声响。
眼看着那道门一点点变得接近,我不禁屏住了呼吸。心脏却比之前跳得更快了一些。
终于,我来到了那扇门前。
拉扯着我的那股力道,也终于像是不堪重负一般地戛然而止。
我再次垂下脑袋,想要看一看系在心口的那根链子是不是还在原位。
没想到一时没有掌握好力度,视野中的一切竟陡然翻转过来。
一阵晕眩过后,我才渐渐搞明白,刚刚是自己的脖子在弯曲的途中折断了。整个脑袋因此不堪重负地垂落下来,若不是中间还连着一层薄薄的皮肤,怕是早就掉在了地上。
……还好还好。
我一边在心中庆幸着,一边伸手将脑袋捧在了身前。
——如果可以的话,我是想把自己的头颅放回原位的。
可惜,真到要做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两只手骨也是断的。所以无论怎么努力,抬起的高度也就堪堪能够举到胸口,勉强可以托住脑袋,让连着脖子的那一块皮肤得以不继续变形,甚至撕裂开来。
我调整了一下胳膊,将自己的脸抬起一些对着门的方向,而不是直愣愣的冲着胸前那个血赤糊拉的大口子。
做完这一切,我张了张嘴,想要出声问一问门外的人还在不在。
一张嘴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法发出声音。
是了。我后知后觉地想道,既然脖子都已经断了,喉咙自然是没办法再用了。
……可是这样的话,我要怎么知道门外的情况呢?
正当我犹豫的当口,久违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
缓慢而低沉的声音,竟是每一下都好像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听了一会儿,然后惊讶地发觉,那不是错觉——
外头那个人敲门的频率,竟然刚好就是我心跳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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