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那个名字的瞬间,我惊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脑海中思绪翻涌,我禁不住又凑近了些去看。只见喜帖上写得分明,一左一右两个名字,一个是黎念,一个是喻轻舟。
我并不知道谁是黎念,但我很肯定,方才那蓝衣少年一定不是喻轻舟。
因为喻轻舟他……他是……是什么呢?
——不,他什么都不是。
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喻轻舟,这一切只是我的梦境而已,就像那被称作国师的男子所言,等到回去就好了。
可是我的眼睛,却始终无法从那张——红得几乎有些刺目的喜帖上移开。
所以,明天喻轻舟就要和那个蓝衣少年——应该是叫做黎念的,成婚了么?
我在心中默默想道,脑海中却同时回荡着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反反复复地追问着——那师姐该怎么办?
……是啊。
我的眼前久违地浮现,红梅若雪纷扬落下的庭院中,女子微笑着朝我看来的场景。
她半开玩笑地问我,师弟,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有说过,长大了要和师姐结为道侣的许诺。
我当时心中悸动,脑中却茫然。
因为我再清楚不过,自己并非女子口中的师弟,我只是借了另一个人的眼睛,看见了属于别人的风景。
——在懵懂无畏时许下诺言的人,不是我。
——那个叫做喻轻舟的人,也不是我。
饶是如此,午夜梦回,神思恍惚之际,我仍是生出了一丝妄念,若真的存在那样一个世界,若我真的是女子口中的师弟,或许……或许……
或许,她就不会那样温柔而戏谑地望着我,唤我一声师弟了。
可如今,我却眼见着她的师弟要与别人成亲了,那个别人竟还是一个男子。
“……师姐?”
听到男子低声重复这一称呼,我才惊觉自己竟是在不知不觉间将脑海中的字句说出了口。
我不禁抬起头,循声看去,男子温和的眸光中似乎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虽然知道面纱之下是一张截然陌生的面孔,我却在一个恍惚之间,又将其错看成了兰公子。
也是在这时,我才发现男子一侧的眼尾下方,几乎是和兰公子一样的位置,竟也生着一颗小小的红色泪痣。
奇怪,我记得刚才好像并没有……也有可能是我没有看清,毕竟这屋子里的光线实在是有些昏暗,比起兰公子平日里待的那间屋子更甚。
或许是此刻我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太过迷惑。
男子轻轻笑了一下:“我好像有听见你喃喃说着师姐什么的,还有……刚才见你一直看着喜帖发呆,是因为认识上面的人吗?”
我听着男子与兰公子如出一辙的说话方式和语气,还有眼下红色的泪痣。
在一瞬间有了某种猜想,一定是我太想念兰公子,所以才会在梦境中相见。
只是因为梦境本身的不可掌控,而我在实际上又清楚地知道,兰公子其实一直都下落不明的事实。因此,我看见的不是兰公子本人,而是将对方身上的一些特征分散到了梦中的人物。
比如穿着和长相都极为相似的蓝衣少年,又比如眼前被称作国师的神秘男子。
其中一个佐证便是,喜帖上另一个人的名字,黎念。
同样是姓黎,同样是个少年,想来应该就是黎宵在这个梦境中的投影,只不过在身上杂糅了兰公子的一些特征。
至于少年那股子黎宵身上所没有的阴霾气息,应该也是在听到阿九先生说起黎宵小时候过得并不太快乐之后产生的联想。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就释怀了,看着眼前的男子也多了一份亲切感。
对方虽然和兰公子长得并不相像,但在这个梦里他其实就是兰公子,或者说,是经过我的眼睛和头脑中的印象加工所生成的兰公子。
——梦中的我无法看清男子的脸。
而在现实中,我也总是读不懂兰公子面上的神情。他看似很温柔,在这份温柔中又有着难以抹消的疏离。
我敬重他,认为兰公子是我有生以来遇见的除了娘亲之外对我最好的人,可又无法做到真正的亲近与了解。
因为我无法承担其中可能的风险——既害怕被厌弃,也害怕失去此刻安稳的生活。
所以说白了,我其实就是个懦弱的胆小鬼。
——但这是梦。
梦里的我没有这样那样的顾忌,毕竟我只是一缕飘飞的思绪,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看不到我,除了……眼前的男子。
在他的身上,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而那种感觉的来源,恰恰在于——他虽然在某些地方给人的感觉像极了兰公子,却并非兰公子本人。
所以我可以放下那些多余的担心。
所以,在听到男子的询问之后,我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自然而然地就和对方分享了我之前的那些梦。
当然我并没有具体指出,自己在看到那些事情时用的其实一直都是第一视角。
而是简单地告诉男子,我梦见过那个叫做喻轻舟的人。可在我的印象中,喻轻舟应该有个关系十分亲近的师姐。
师姐待喻轻舟极好,虽然言辞多是玩笑,却在玩笑间不经意地流露出真心。
而喻轻舟也会认认真真地为师姐准备生辰礼物,更会因为女子的一颦一笑,一句若有似无的逗弄,而感觉胸中热意上涌,一颗心像是擂鼓般地震颤不已。
我刚开始说起这些时并不很流畅,总觉得跟一个梦里的人说起自己做的另一个梦,多少是有些古怪的。
可是后来,我说着说着渐渐就忘了当下的处境。
也许是回忆中师姐挥手告别时的神情,实在是让我感到心中难过。
我记起了更多的事情。
记起在那之前她似乎还问我说,如果她不再是她,不再是师父的徒弟,也不再是我的师姐……等到了那时,作为师弟的我是否还会像当时那样看她,为她送上每年的生辰礼。
我到现在都想不通,师姐不再是师姐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是我想,如果有机会回到那个梦里,如果,我能够从那具身躯之中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一定会告诉她,就像师姐那时对喻轻舟说的那样。
——都是一样的,对我来说,师姐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一样的。
只可惜,我并不知道回去的方法,就算回去了,也不见得能够有机会把现在心里想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而喻轻舟呢……
那时的他犹豫着没有开口。后来的事情,我也不得而知。
但若是这喜帖上写着的喻轻舟就是我以为的那个人,那么他到头来终究还是辜负了师姐。
如果是那样的话,师姐呢?师姐现在又是在哪里?是生是死,是否还算安好?
——对了。
我脑中有灵光闪过,如果明天喻轻舟成婚,作为师姐的她应该会受邀来观礼……那样的话,我就很有可能会亲眼见到她了!
不是借喻轻舟的眼睛,而是用我自己的眼睛,堂堂正正地站在师姐的面前……就算她不认识我也没关系,就算她看不见我也没关系。
我是真的好想好想再见她一面,看看她如今的样子,是否如我记忆中一般地飒爽美好。
我强忍下心头的激动,试探着询问男子,能否把我一起带去明日的婚宴。
虽然此时此刻,我不知为何像是被困在了这个屋子当中,但我相信作为屋子的主人、同时也是拥有国师头衔的人,对方一定可以帮我。
一直安静聆听的男子却在此时抛出了一个问题,他说,为什么呢?
他直视着我所在的方向,目光仍如先时一般地温和沉静,里头却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
……是啊,为什么?
我激动的心情随着男子的疑问冷却下来一些。不错,就算对方确实有帮忙,他又凭什么要帮我?
就算在我的眼中,他几乎就是兰公子的化身,可他毕竟不是本尊。
对这个人而言,我是什么?一个鬼魂?还是一个幻觉?
虽然,他似乎能够一眼看出我的来历,但说到底了我们也就是刚见面不久的陌生人。
——他凭什么?
——我又凭什么?
“你好像误会了些什么?”男子突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支起下巴,靠在面前的几案之上,随着他探出的身子,那墨一般的长发也便自然而然地垂落在他身侧的桌面,绵绵密密,扣人心弦。
与此同时,我也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地被无形的力量轻轻拉扯着,来到了几案的另一边。
我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侧的脸颊就被男子伸出的手轻轻捏住,随即看到面纱上方露出的那双漆黑瞳眸微微弯起,形成一个略带狡黠的弧度。
“呀,可真软啊。”
我这下是完全愣住了。
一时不知道是该先惊讶于男子能够触碰到我这件事,还是对方竟然用和兰公子极为相似的嗓音说出了这般……这般多少有些轻佻的话语。
要是同样的动作还有话语放在黎宵的身上,就毫无违和感可言。
但是换了兰公子来做——不,就算仅仅只是一个和兰公子很有几分相似的人来做,也很让人觉得奇怪。
莫非,不仅是那个叫黎念的少年,就连眼前之人其实也是兰公子和黎宵的在我头脑中印象的结合体?
“不是哦。”男子笑笑,“本人可是和姓黎的家伙没有一点关系,嗯,严格来说,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毕竟在我心里排名第二讨厌的就是黎这个姓氏了。”
讨厌……姓黎的?
我不确定男子所说的是不是我所理解的那个意思,如果是那样的话,刚刚离开的那个少年,不就是姓黎吗?
……既然讨厌,为什么要成为对方的臣民?还有,我也记得那个少年说过,是因为有国师在其中相助的缘故,他才能顺利成婚。
为自己讨厌的人牵线搭桥,助对方完成心愿,根本就讲不通啊。
“这个嘛——”男子笑容不变地说道,“自然是因为我更讨厌排名第一的喻字啊。”
“喻……字?”
有什么东西在心头一闪而过,因为太过迅速而没有能够抓住。
另一边,男子贴心地为我解惑道:“就是喻轻舟、喻道长的那个喻呀。”
他说着伸出白皙的指尖在空中勾了勾,萦绕在昏暗光线中的白色烟气随之游走,不多时便在虚空中呈现出一个软绵绵的喻字。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该说,果然不愧是在梦中。
不然又怎么会看到听从人的指令行事并且在虚空中久久停留不散的烟雾,就好像乖巧的小猫小狗一般。
我看得入了神,想要用手去触摸那悬浮的烟雾。
更加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个烟雾组成的字符就像是忽然活过来一般,在空中晃晃悠悠地朝我飘了过来,远远看着,宛如一只翩跹的白色蝴蝶。
那只白色的蝴蝶飞得近了,便绕着我一圈圈地上下翻飞。
我自己都没看见自己的手放在哪里,就感到柔软像是棉絮般的触感倏忽从我的指尖掠过,然后蝴蝶便呼啦一下散成了一缕缕缥缈的烟雾,继续袅袅地向着屋子上方的房梁的阴影处飘去。
我盯着烟雾消失的暗处看了许久,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
然后便对上男子微笑的眼睛,他的眸色很深,目光却很清冽,像是月光下的幽幽潭水,风过处,带起丝丝的涟漪。
虽然是带着几分打量的笑容,但看着并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就像是和气的大人在看着懵懂的孩童时,常常会显露出来的那种带着善意的饶有兴趣的注视。
而发现自己原来一直被那样的目光看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想,大概是因为自己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在刚才被对方看了个一清二楚的缘故。
——可是,真的就是很神奇啊。
我忍不住在心中补充。
“喜欢的话,还有别的更神奇的戏法。”男子支着下巴弯眸看过来,嗓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温和笑意。
“原来真的只是戏法么,我还以为——”
感慨的话说到一半,我冷不丁地顿住了,因为我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在此之前,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开口说话了,所以对方作出的一切回应其实针对的是我的心声。
“你、你能够听到我在想什么吗?!”我心中骇然。
“只是偶尔,并非全部。”男子施施然道,看着我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看你这么惊讶,莫非是当着我的面,偷偷想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倒是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有些心虚道:“可要是想什么都会被看到,那和被剖开了自己的肚腹摆到人家面前瞧着感觉也差不多,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还有就是关于喻轻舟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看见喻轻舟的一些过往,也不知那些事情是否属实。
但既然面前之人都说了,他最讨厌的姓氏,喻排第一,黎排第二。
好端端的,一个姓能招你惹你什么,绝对是因为跟姓这个姓的人有仇才会这么说。
远的我也不知道,近的可不就是喜帖上的这两个人嘛。
按照男子之前的说法,他是因为讨厌这两个人,或者说是因为更讨厌喻轻舟才促成了这段姻缘。
莫非他是想在婚礼上——
想到这里,我惊疑不定地看向对面,面纱后的男子仍旧微微笑着,在视线对上的刹那,朝着我轻轻地眨了眨眼。
“看你的表情,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还好还好。”我面上打着哈哈,心里暗自庆幸着他没有听到刚才的话。
我想要像平时那样伸手摸摸自己的脑袋,可是既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脑袋。
还是对面的男子抬手过来,轻轻按在了我的额头之上。
“你是想要这样做吗?”他和颜悦色地问道。
我点头,低声道过谢,心里的疑问却越来越深,为什么这个人能碰到我,明明就连我自己都字面意义上的摸不着自己的脑袋。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开口问道:“在你看起来,我是什么样子的?”
“嗯。”男子闻言上下打量我一番,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就是很可爱的样子。”
我……我一时都不知该说感谢,还是别的什么。
顿了顿,方才追问道:“不是总体的感觉,就是模样,像是手脚,脑袋,脸上的五官,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样子?”
“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眉毛淡淡的,嘴唇薄薄的,睫毛很直,皮肤很光滑,一看就很好捏的样子,还有耳朵也是,是我喜欢的形状。”
“……”
听完男子的这一番描述,我突然就不觉得自己有问题了,不对劲的明明是对面的坐着的家伙。
……什么叫他喜欢的形状?
还有那句,一看就很好捏。
这种话、那种话根本就——
“原来从前都没有人这么夸过你么?”
男子忽然道,语气中的惊讶不似作伪,接着那双深邃漂亮的眸子再次弯起:“真好,我原来是第一个呢。”
所以说这种事情,到底有什么值得拿出来高兴的啊……
如果有手,我现在大概已经把整张脸给捂起来了。不,但凡能够低下头,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手足无措。
原本,我也可以飞远一些的,可是我的脑袋正被男子轻轻按在手掌之下。
“好了,不逗你了。”他忽然说,然后换了一种商量的语气,“作为赔礼,我可以送给你三个愿望,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实现你的三个心愿,你看可以么?”
——简直是太可以了。
如果男子所言非虚,那岂不是就跟路边白捡的一样。毕竟我又没有真的损失什么……想来这也就是在梦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说到梦,我差点又忘了自己可不就是在梦中吗?
我想了想,做人不能太贪心。
“一个就够了。”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跟着一起去明天的婚宴上看看。”
“看能不能见到喻轻舟的那个师姐?”男子淡淡道。
“嗯。”我有些不好意思,“就远远地看看就好,我就是有些好奇,想见见她的真人,仅此而已。”
“只是见一面么,可真是容易满足。”
“是吗,毕竟人家也不认识我。”
而我也没有什么能跟她说的,是因为借了那个喻轻舟的躯壳,当时的我的才能在梦中和女子自如对话。否则,像那样的人,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主动上前搭讪的。所以,能看到就足够了。
“那好,我答应你。”
听到对方这样说,我不禁眼前一亮,只是感谢的话语还未出口,男子又开口了。
“也别急着高兴。”他说,“都说了是在能力范围内,如果时候不到你就回去了,那我也没有办法。”
闻言,我连连点头。
他说的回去,应该就是梦醒吧。
虽然不知道这个梦还能做多久,但能试一试总是好的。
“还有另外两个愿望,就算你不要,我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所以暂且就帮你存着,等到将来想用的时候再拿回去也不迟。”
不知为何,男子说起将来时,眼底竟像是闪过了一丝的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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