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为之前将黎宵做的花灯随意地转手送人,感到内心愧疚。
黎宵却嗤地笑出了声。
“什么嘛。”少年嘟囔着理了理额前淋湿的碎发,故作讶异道,“原来本少爷在你的眼里就是这么小气的人啊。”
“我不是,枇杷只是觉得……”
我连忙开口想要辩解,结果一着急又难得地犯起了结巴的毛病。
黎宵见我有一副有话说不清,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的模样,眯起眼睛看了一阵,忽然伸手揽过我的脖子,俯下身子将我的脑袋按在肩头一下下地抚摸起来。
我被少年突然的举动弄得猝不及防,僵硬着四肢手足无措,只能任由对方的摆弄。
“好了好了,本少爷大人有大量,不会跟你计较的。”
“……”
“所以,慢慢来,放轻松就好。”
他的语调和缓,在少年清冽的嗓音中多了几分的缱绻,比起平日里张扬肆意毫不留情的模样,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也许是因为刚刚从回忆中娘亲的怀抱中抽离。
我格外眷恋此刻的这个拥抱,以及从这个拥抱中感受到的温柔。
我禁不住闭上了眼睛,听着耳畔雨打屋檐的轻响,还有少年拂过耳畔的温热呼吸,心底涌起说不出的安宁之感。
只可惜,雨总是要停的,一个拥抱也不可能真的天长地久……尤其这还是在街头。
虽然因为下雨,黑漆漆街面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但毕竟是在外头。
听到角落里传来的一声轻响,我立刻抬起脑袋,几乎是本能地推开了黎宵。少年没提防被我推得一趔趄,好在是扶着门板很快站稳了。
黎宵先是莫名其妙的敲了我一眼,见我紧张地盯着某个方向看,于是也狐疑地跟着看过去。
“什么人?”他的语气有些冷,大概是被无缘无故被推了一把,心里如今正是不爽。
昏暗中磨蹭着走出一道人影,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布衣布帽,做寻常生意人的打扮,手里推着辆小车,肩头还扛着用木棍绑起来的一簇什么东西。
此刻被黎宵这么一问,那人顺手就将肩头的东西放了下来,我这才看清,原来那根棍子上头插着的原来是糖葫芦。
“这……小的就是个吹糖人、画糖画、卖糖葫芦的,经过此地避雨,无意间惊吓到了这位大少爷还有您身边的那位小公子,实在无意冒犯,还请多担待则个。”
那人连声道,应该是看出黎宵的打扮还有周身的气质,不像是好招惹的,于是将姿态放得很低,语气也很是谦卑讨好。
黎宵平日里约莫是看惯了旁人这般的举动,面上并没有什么波澜。
我却是不自觉地想到了刚才带着孩子的妇人——我如今所看到的她们,还有眼前的小贩,应该就是从前黎宵眼中的那个我吧。
惶惑的,不安的……面对少年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高高在上和漠然,唯唯诺诺、束手束脚,心里想要的不过就是息事宁人,不惹麻烦罢了。
……而黎宵呢?
此刻的黎宵又在想些什么?
我猜不到,只是突然觉得有些难过,伸手扯了一下黎宵的袖子。
少年侧过脸来看我,碧色的眸子里是询问的神色。
我指指屋檐外的街道:“雨差不多停了,不如趁现在早点回去吧。”
黎宵像是才注意到这一点,伸出手去试了试,很快收了回来,像是一只是爪子尖试探水面的猫。
“也行,反正也没什么可看的了。”黎宵像是兴致缺缺地说道。
我见黎宵认同了我的建议,于是冲着那个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小贩笑着摆了摆手:“既然雨停了,大叔你也快回家吧,你的家里人一定都等着你回去呢。”
小贩哦哦两声,也跟着附和两声,调转车头就要走人,忽然又被从身后叫住。
“等等!”
叫住他的人是黎宵,少年像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上前几步挡住那人的去路。
“急急忙忙赶着去投胎呢?”
“这……”
小贩显然也没有想过黎宵会来这么一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黎宵更不耐烦了:“就你这样的,还出来做生意呢?”
“这年头不景气,小的、小的也是为了糊口,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才想着自己出来做些小生意。”
小贩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着,看样子完全没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大少爷,所以格外地慌张和无措。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那边黎宵却是冷笑一声,一脸的不屑。
“亏你还说得出来这种话。”他鄙视道,“现成的客人放在眼前不招呼,推着你那小破车拔腿就跑,是身后有鬼在追啊,还是生怕本少爷买了东西打白条不成?”
“……”
此言一出,小贩明显是愣住了,张开的嘴巴发出讶异的一声啊。他看看站在一旁略显无奈的我,像是想要确认些什么。
黎宵却已经挑了一串颜色最好、个头最饱满的糖葫芦,拿在手里冲着我晃了晃。
“怎么样?”他问。
“看着很好吃的样子。”我答。
少年遂满意地一点头,朝我一努下巴:“你请了。”
我于是乖乖拿出荷包中,摸出刚才吃圆子时找的钱,直接交到了小贩手中。
小贩拿到钱,如梦初醒般地眨眨眼睛,低头瞧见手里的钱币,愣了愣,想要说什么。
可我摇头冲他笑了一下,然后也不等后者反应,紧走几步来到了路旁等着的黎宵身边。
“干什么呢,付个钱,磨磨蹭蹭这么老半天。”黎宵小声地抱怨。
“这是我跟黎少爷借的钱,既然是枇杷自己的钱,当然是要精打细算了。”我半开玩笑地回答。
黎宵闻言轻哼一声:“说得那么好听,还不就是抠搜。”顿了顿,他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漏洞,“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黎……黎宵?”
“这还差不多。”
雨停了,石板路上水迹斑驳,小小的水泊倒映出零星的灯火和朦胧的月色。不知何时开始,周遭已是寂静一片,不见除了我们之外的一个人影。
路上静悄悄的,渐渐有雾气弥漫开来。
明明是一样的景色,白天和夜晚看起来就是既然不同的模样。
就像是在无意间闯进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想起之前看着少年消失在人潮中的慌乱和不安感觉,我不自觉地加快步子跟紧了黎宵。
黎宵突然停住脚步。
我一时没刹住,一头撞在他身上,好在他伸手挡了一下。
黎宵一只手里还攥着新买的糖葫芦,空出来的自然就是先前没能拿稳勺子的那只手。
这么一挡,我的脑袋倒是没有什么,反倒是黎宵本人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没、没事吧?”我有些紧张地看着黎宵。
“没事,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黎宵无所谓地摆摆手,脸色却仿佛愈发地苍白了,他见我拧着眉头满脸疑虑的模样,竟然没心没肺地笑了。
“看你怕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脑袋是石头做的。放心,就算你真是石头做的,我也不是豆腐,轻易撞不坏的。喏。拿好了。”
他说着,将从买来就一口没动过的糖葫芦塞到我的手里。
然后在我茫然的目光中,重新牵起了我的手。
“看你这呆头呆脑的模样,万一走丢了,再一个人窝在那个角落里偷偷抹眼泪,那可太不吉利了。”
说着,少年有些揶揄地瞧着我,眨了眨眼睛:“再说,元宵节还没结束呢。”
……是了,黎宵之前说过的,今天结束之前不会松开手。
他也确实没有松手,要不是我伸手推了他一下,恐怕还真就会像他之前预想的那样。
这么回头想想,黎宵好像确实是个很守信用的人,虽然许多时候脑回路显得迥然异于常人,嘴上也喜欢得理不饶人,但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夸夸其谈。
相反,他在楼中的行事一直以来都还算低调。
除了亲自出手教训老王八的那次,还有就是在楼上洒金叶子的那回,也就这两次的例外,目的也都是为了给兰公子“出头”。
如果,就像黎宵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对兰公子并没有什么特别逾越的感情。
那么能做到这个地步,也许除了出于朋友间的情分,还有就是曾经答应过兰夫人……
“胡思乱想呢,一直这么看着我?”
牵着他的手走了一段路,突然听见黎宵说话。
我吓了一小下,有些疑心他这是从哪里长出的眼睛。
“我在想,黎——”我顿了一下,把呼之欲出的那个黎少爷又咽了回去,举起了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糖葫芦,“你这糖葫芦是不吃了么?”
黎宵像是才想起来还买过这么一样东西,轻轻啊了一声。
露出有些纠结的表情。
“既然买了自然是要吃的。”终于,他放弃般地轻声说道,又有些挣扎似的望向我,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希冀,“不过如果你实在想吃的话,让给你也不是不可以。”
“……”
我有些不明白,看他这样子非但不像是喜欢,反而很痛苦的样子,那又为何强迫自己买回来找罪受呢?
总不可能是为了照顾卖糖葫芦的小贩的生意吧。
不,以我对黎宵的认识,他还没有善良到那种程度。或者应该说,他可能都意识不到,那个小贩可能需要那样的帮助。
所以,他为什么要买一样自己并不喜欢、甚至是打心里感到排斥的点心呢?
以平日里黎大少爷挑选食物时的挑剔和任性程度来看,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想来想去,我只能将这一行为归结为黎宵的心血来潮。
可是少年接下来的一番话,却打破了我的这种种猜想。
“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有人给我买过这么一串,也是在元宵节的时候,那是应该是我第一次吃到糖葫芦。”
少年的声音有些缥缈,也许是陷入回忆中的缘故,脸上浮现追忆和怀念的表情。
“我记得那个味道,也记得收到糖葫芦时开心的感觉。虽然我不喜欢山楂,也最讨厌酸味。可就是很喜欢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所以后来每年的元宵节,我都会买上一串糖葫芦。”
说到这里,他收回了目光,朝着我笑了一下:“哦对了,今年不一样,今年是你买给我的。”
“是么。”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附和着。
因为我想起了之前的那个梦,梦里的喻轻舟也给那酷似黎宵的少年带过一串糖葫芦。
少年同样表现出不是很喜欢的样子,但还是执拗地收下,并且忍着酸意吃了下去。
——是巧合吗?
还是说,我是真的看到了另一个极为相似的时空中发生的事情?
师姐,兰,那个叫黎念的,还有喻轻舟所认识的那个与黎宵极其相似的少年……所有这些人似乎都在冥冥中与我在现实中所认识的人们一一对应,所以或许,他们是真的存在着的么。
只是在这相似之中,又掺杂着许多微妙的差别。
像是身为女子的映雪师姐和身为男子的沈家少年,像是面容与举止分别契合了兰公子的黎念和兰,又像是那个拥有异色瞳孔的少年……
我尚且记得梦中他对喻轻舟说过的话。
少年说,已经给了他的东西,就是他的了,就算是他不喜欢,也不允许送的人随便拿回去,更不许对方转手送给别人。
相比较之下,黎宵就显得没有那么护食,吃不了的东西,还会想到可以问我一声吃不吃。不过,也可能是因为送东西的人不同,才导致了态度的差异。
梦里送出糖葫芦的人是喻轻舟。
而现实当中,黎宵口中那个让他第一次吃到糖葫芦的人,自然也不是我。
“冥思苦想什么呢?”
大概是见我低着头一直不说话,黎宵忍不住问道。
而我只是摇了摇头,倒不是可以隐瞒,而是实在不知道给从何说起,要是被黎宵知道这么一本正经地琢磨梦里头的事情,一定会被无情嘲笑吧。
黎宵见状沉默了片刻,忽然抬头看着夜空道:“有什么想知道的事情,你其实可以直接问我,总比一个人在哪里闷声不响地钻牛角尖好。”
顿了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认真补充道。
“不然时间长了,脑筋会出问题的。”
“……”
“也是,你这脑子本来就不大灵光,要是真的傻了,以后可怎么办呀?”
黎宵面上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嘴上却一本正经地调侃道:“怕是连个搭伙过日子的人都找不着,到时候就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抱着膝盖窝在角落里哭,连哭都不敢哭出声音,唉,想想就觉得可怜。”
“黎少爷既然这样地心善,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一定别忘了将枇杷捡回去,当个猫儿狗儿地留在府上,就当是给自己积德行善了。”
我只是半开玩笑地随口附和,没想到黎宵闻言,竟是认真地想了想。
“倒也不是不可以。”他说,“反正……”
他顿了一下,没有接着说下去,转而道:“别说猫啊狗啊的,就算再多几个你,本少爷也照样养得起。”
明知道黎宵说这话是开玩笑,我还是觉得听着哪里别扭。
我说:“我可以干活的,若真有那么一天,和其他人一样算工钱就好。”
黎宵没想到我这么较真,愣了一下,还是不在意地笑了:“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一样……”
他没有往下说,也许是因为看见我的神色不对。
“你这脾气,也就是本少爷懒得跟你计较。”
黎宵叹了口气,握着我的手轻轻地捏了捏,小声嘀咕了一句:“手挺软,脾气倒挺硬。”
我不吭声,任由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我的掌心和指节。
牵了这么久,少年的手倒是没那么凉了。
原本,像黎宵这般的出身,定然是养尊处优,没有干过一点重活,按理来说一双手自然是细腻光滑得很。
但仔细感觉一下就会发现,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茧痕,但依旧可以触摸到一些细小的划痕,大概是无意间划伤的。
我想不到做什么能留下这种伤痕,想来想去,大概还是跟那只花灯有关。
眼前闪过床头柜上放着的木盒,阿九先生恳切的话语依稀回荡在耳畔。
那是……他家少爷的一份心意。
所以会不会,那个盒子也是黎宵动手做的呢?
当真如此,这位大少爷的动手能力可是比我想象中要强得多。
“黎宵。”
“怎么了?”
听见我突然叫他,黎宵扣着我的手指一截截往上捏的动作一顿。
“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些什么吗?”我问。
黎宵显然对这个问题感到疑惑:“什么做什么?”
“就是,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成的事情。”
真的问了出口,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好像就是梦中那名酷似黎宵的少年询问喻轻舟的话。
仿佛在那个瞬间被一种奇异的晕眩感所击中。
现实和梦境彼此倒错,就像是倒映在水中的风景,随着忽然吹过的一阵夜风掀起丝丝涟漪。
我怔神的功夫,黎宵也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不知道,也许就和现在一样每天混吃等死吧。”他一派无所谓的语气。
我却有些惊讶……混吃等死,原来这就是黎宵对于自己现在生活的全部概括吗?
“你家里人不会有什么想法吗?”我不禁有些好奇。
按照之前听到的说法,黎宵的父亲很是严厉,应该不会由着儿子的性子乱来吧。
黎宵听到我提到他的家里人,蹙了蹙眉,又有些不屑地笑了。
“家里那个老头子更是巴不得我再没出息些,最好是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什么都不干,这样他还能省心些。”
黎宵直接掠过了自己的母亲。
我想,他口中所谓的老头子应该就是黎宵的父亲了。和之前听说的一样,他们两个的关系似乎不怎么样。
“不说我了,没意思。”黎宵撇撇嘴,转而将问题原样丢还给我。
“你呢?以后有什么想做的吗?”
“攒钱。等攒够了钱,就给自己赎身。”我说。
“这样啊。挺好的。”黎宵附和着,想了想又道,“如果,有一天你赎了身,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月光不知何时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了头,银色的光辉轻柔地洒落在少年的身上。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不解地重复着他的话。
“就是说——”
黎宵沉吟着,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我难得看到他这样字斟句酌地说话,一时还觉得有些新鲜。
“有想过以后自由了回家去看看吗?”
不知道为什么,黎宵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
“应该不会吧。”
我摇头。同时感觉到交握的手掌放松了一些。
“为什么?”黎宵追问道,见我疑惑地盯着他看,忽然像是嗓子不舒服似的轻咳了一声。
我知道他这是老毛病了,也没有在意,只是如实回答说:“我不记得家是在哪里了。”
除了是在南方,和不起眼的村落名称,其余的一概不知。
“而且——”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那里就算回去了,那里其实也没有我想见的人了。”
黎宵听到这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看向我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复杂,里头有讶异,有同情,也有怜悯。
“你该不会是……”
他正要问些什么,余光像是瞥见了什么,又蓦地闭上了嘴。
我明显感到身旁黎宵的身体像是僵硬了一瞬,握着我的手掌也同时收紧。
我被攥得有点疼,疑惑地跟着看过去。
这时才发现,原来弯弯绕绕、走走停停间,我们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一处幽静漂亮的府邸前。
粉墙绿瓦,朱红色的大门前,两只威风凛凛神态生动的石兽各居一侧,在垂挂的红色灯笼的映照下,简直是栩栩如生。
——这都不是主要的。
最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此刻那宽敞的门廊之下,正静静站着一名身材高挑的青年男子,男子无声无息地朝这边看过来。
那双漠然观望的眸子中,竟是同样隐约浮动着一丝碧色。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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