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外,河水悠悠流淌。
靠窗小桌,一壶酒,两个酒杯,一盘落花生,卓澜江坐在桌前,眺望流水。
小二战战兢兢地拿着一壶酒上前,放在桌上。
“卓……卓少主,这是十年陈的黄封,还望少主不要嫌弃。”
卓澜江抬眼说:“不必了。”
小二吓得跪地,结巴地说:“对,对不起少主,这已是小店最好的酒了。”
卓澜江暗叹一口气,对他说:“我以前喝什么,以后还喝什么。还有,不要叫我少主,就当做不认识我。”
小二连声称是,恭敬退下。
卓澜江给自己倒酒,看着窗外,曾经和杨采薇对饮的情景如在眼前。
当时,杨采薇喝得微醺,看着窗外人来人往,不禁感慨。
“禾阳虽然热闹,但可以一起坐下来喝酒的人,却只有你和另外一个朋友。”
卓澜江吃着花生,笑道:“我与你不同,我只有一个。”
杨采薇想了想,说:“合理。”
“为什么合理,说说看?”
杨采薇坐直身体,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你可能是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穷小子,也可能是寒门庶子,读过两年书,出门闯荡世界,却一无所成。身无长物,只有日渐增长的年龄,听说禾阳遍地都是机会,便想来禾阳闯出一番名堂……”
卓澜江憋住不笑,叫她继续。
“但禾阳是罪恶之城,这里的一切都是四大宗族把持着,你没有门路,想出头更难,混到现在,无钱无势,却有仇家有欠债,被人追杀,躲躲藏藏,所以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卓澜江终究哑然失笑,引得其他人侧目。
杨采薇低声提醒:“别笑了,让他们发现我是义庄的收尸人,这顿酒就喝不清静了。”看卓澜江莞尔的样子,又问:“怎么,我分析得不对?”
“算对吧,江湖险恶,我确实无人可倚。”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厮混?”
卓澜江想了想,欲言又止,
“我不是还有你吗?每月陪我喝一次酒的好朋友。”
杨采薇举杯:“好朋友,干杯!”
“干杯!”
……
时过境迁,卓澜江想着往事,脸上又浮现笑意。
窗外人来人往,杨采薇还没出现,随从阿福却行色匆匆地进来。
“少主,您果然在这儿。”
“何事?”
阿福在卓澜江耳边低语几句,卓澜江冷笑道:“这群老狐狸,今天这场热闹没如他们的意,又要喋喋不休了。”
“少主……”
“行了行了,我又没说不去。”
卓澜江将桌上的半壶酒封好,嘱咐小二:“这壶酒先放着,一会儿有人来取。”
小二赶来,恭谨地说:“公子,酒凉了,给您换一壶吧。”
“不用了,她说过,酒凉浸人心!就放这儿吧,给她留着!”
“是。”
卓澜江起身而去,只留半壶酒,两盏酒杯,一盘落花生在等她。
等杨采薇匆匆踏入酒楼,发现窗边并无人影,但酒壶熟悉,便坐下来,拿起酒喝了一口。
还是这口喝着带劲,知我者莫过阿江啊!
她在窗边慢慢品饮,外面天色已黑,街上灯笼渐次亮起,点缀着禾阳城。
只是不知为何,此时的街道比往常空了不少。
豪华酒楼之外,四大宗族的手下各自列队,戒备森然,一队银衣人前来,马车停下,走下一人来,正是卓澜江。
房间里,三家已然落座,卓澜江笑嘻嘻地走进来,往空着的主位椅子上一坐。
“各位前辈,什么事非得让我过来,难道白天还没见够?”
顾雍笑道:“白天不是少主说,家务事回头论,所以我们想问问,今儿个银雨楼对潘樾的指控不了了之,少主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卓澜江面露无辜:“顾堂主这话不对啊,怎么是不了了之呢?案子不都说清楚了吗?我们不妨问问蔡坊主,两天前潘樾大闹生死坊还全身而退,你准备如何啊?”
蔡升语气平静:“只要潘樾不来找我麻烦,生死坊从此不再与他为敌。”
青帝追问:“听说潘大人杀了你的宠妾,蔡坊主当真这么算了?”
顾雍讥讽一笑。
“生死坊不开生死赌局,以后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四大宗族之一吗?”
蔡升冷哼一声,反驳顾雍:“你当生死坊是济善堂吗?给银子连自己亲娘都可以杀毫无原则。生死坊有生死坊的规矩,赌客有赌客的尊严,赌客来生死坊为他们的人生翻盘,生死坊就给他们公平的机会,他们赢,我就认!”
顾雍理亏,只得厚着脸皮看向众人:“是,潘樾若要继续整治禾阳,我济善堂的买卖首当其冲,但你们也无法独善其身吧?”
卓澜江语气淡然:“顾堂主不必着急,从明日开始,我会守着县衙,若潘樾做什么不利于四家的事,我不会坐视不管。”
“守着县衙?”
青帝调笑道:“今日大堂上,我见少主与那上官小姐眉来眼去,恐怕少主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正是。”
卓澜江坦荡荡承认,看众人愕然的模样,又说:“青帝跟潘樾走得那么近,看来难过美人关的不止我一个。”
青帝赶紧解释:“潘樾虽然姿色诱人,我却不是吃里扒外的人,今日种种都是为了咱们四家着想,一场误会,少主切莫往心里去。”
卓澜江一笑:“姑姑的话我可信了哦,莫要欺我年少,编话诓我。”
“青帝不敢。”
卓澜江喝掉了面前的酒,把酒杯一推。
“行,那我就回去睡觉了,各位自便。”他说罢,在众人的目送下起身离去。
次日清晨,雀鸟啁啾。
县衙内,潘樾在案几前描画,他以四种图卉代指四大家族,勾画上四族之间的关系往来,随后又在其间填上一把利刃,一个“杀”字。
阿泽站在身旁,也在思忖。
“杀手在死前还要试探我究竟知道多少,应该是四大宗族其中一家的亲信无疑。”
潘樾说着,划掉了蔡升的名字,代表赌坊的赌银图案被划掉。
阿泽不解:“蔡升没有嫌疑?”
“蔡升动手若是为了阻我调查,没必要闹出那么大声势,更不会守约任我离开。按照那杀手的反应,应该也不是银雨楼,但尚不能完全排除。青帝亦敌亦友,动机叵测,只有济善堂没打过交道了,你派个人去盯一下,看看他们最近有什么动静。”
“好的。”
潘樾分析着,随之将济善堂的图案圈出,似是随意问道:“对了,上官芷怎么样?”
“昨日一个人出去喝酒了,但一路都很安全,没什么异常。”
“嗯。”
杨采薇走在长廊,看见阿泽从潘樾房间匆匆而出。
“阿泽这么匆忙出去,可是潘樾给他派了什么任务?”她嘀咕着,被一旁的凌儿听到。
“小姐想知道的话,怎么不亲自去问一下潘大人?”
“你忘了他怎么训我的?他才不会告诉我呢,还是得自己查。”
杨采薇回到房间,在纸上画着水波纹,不断颠倒图形,冥思苦想。
令牌上这个“陆”是何意?接下来要从哪里入手查呢?
凌儿端了一碗甜汤进来,说:“小姐,刚炖好的银耳莲子汤,你趁热喝。”
“嗯,先放着吧。”
凌儿将甜汤放到杨采薇旁边,杨采薇只顾盯着水波纹,手肘一动,不慎打翻了汤碗,汤水全泼在袖子上。
凌儿连忙给杨采薇擦拭袖子,低头认错:“小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小心!”
“没事,不过一件衣服,洗洗就好。”
凌儿懊悔地说:“这是公子特意从京城送来的新衣,料子可金贵了,就算洗了也会留下印记,哎,可惜糟蹋了。”
洗了也会留下印记……
杨采薇被这句话提醒,突然想到什么,一拍桌子,猛然站起。
“对呀,水波纹组织如果十年前就在禾阳经营,这么多年不可能没留下任何线索,去档房看看!”
杨采薇风风火火出门,凌儿看着莫名其妙。
档房前,杨采薇步履匆匆,一抬头,却见潘樾迎面而来,二人同时止步。
“大人?”
潘樾看见杨采薇,心中了然。
“你还真是执着。”
杨采薇掩饰:“我只是来随便转转……”
潘樾显然不信,杨采薇也不装了,说:“看来今日,我又与大人想到一起了?”
潘樾默认,跨入档房,杨采薇也随之跟进。
档房门口是老主簿的位子,茶杯水冒着热气,人却不在。
“主簿,主簿?”杨采薇向外张望。
“不用叫了,老主簿好赌,得了空闲便会溜出去。”
“那大人竟不罚他俸禄,难道是对老者有怜悯之心?”
潘樾不语,杨采薇环顾四周,档案室数排架子,上面堆着浩如烟海的卷宗,二人各自上前翻查。
杨采薇低头凝目,一份份查看过去,觉得需要细看的,就拿下来抱在手上。
架子对面,潘樾也一份份找了过来。
两人同时各取下一份卷宗,架子中间露出缝隙,正好透出彼此的脸。
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又赶紧交错开。
有些卷宗放在架子最高处,杨采薇踮着脚去拿,却怎么也够不着。
潘樾走到她身后,轻轻松松地伸出手。
“多谢大……”
杨采薇话没说完,却见潘樾将手往旁边挪了一寸,拿走了旁边的卷宗,仿佛丝毫没有留意到她。
杨采薇自己跳起来去够卷宗,啪嗒一声,卷宗落地,尘土飞扬。
一旁的潘樾抽动了一下鼻子,连打了几个喷嚏。
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杨采薇不禁回想起儿时,自己和潘樾偷吃御饼,见皇上来了,藏到桌子底下,潘樾被头发丝碰到鼻子,也是没忍住,抽着鼻子打喷嚏……
潘樾还对皇上说,是我偷吃的御饼,皇上砍我的头吧!
杨采薇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御饼是我吃的,皇上要砍就砍我的头!
皇上哈哈大笑,当场下旨,青梅竹马,天定良缘,结潘杨之好,定三生之盟……
当时的情形令人发笑,而今物是人非,想到往事,只会让人酸楚。
他们曾对彼此毫无保留,此时此刻,虽近在咫尺,却如隔千山。
潘樾注意到杨采薇出神的目光,看她一眼,杨采薇连忙低头收拾卷宗。和潘樾各自坐到桌案的一头,专注翻看。
卷宗堆积如山,一桩桩悬案上的朱笔,触目惊心。
杨采薇心生感慨,没想到,禾阳积压了这么多悬案,这些卷宗的背后,不知有多少含冤受屈的百姓。待查清水波纹一事,定要还好人一个公道。
潘樾心想,正义不伸,公道难明,百姓如生在长夜,似釜底游鱼,待抓获幕后真凶,定要让坏人付出代价!
银雨楼大堂里,卓澜江翘着腿坐在桌前,看着手里的木雕。
那木雕脸上有道伤疤,雕的正是杨采薇。
犹记得义庄被烧毁的那一夜,卓澜江在废墟里寻找着,但一无所获,高喊着她的名字,阿福匆匆跑来,向他禀报,杨姑娘已经死了。
他不愿相信,悲痛欲绝……
而今,杨采薇竟然变成了上官芷,换了面容,换了身份,与他也无法相认。
我不在的时候,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卓澜江目光一沉,似下定决心。
“阿福!”
阿福进来,问:“少主有何吩咐?”
“你去准备一些东西:金一百两,银五百两,彩缎一百表里,绢四十匹,聘饼一担,大雁一对,对了,再多买几盒桂花糕。”
阿福疑惑道:“少主,这些都是下聘之礼,你准备这些做什么?”
卓澜江笑了,若有所思。
“我要确保一个人,从此再也无法从我的世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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