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 悬挂在檐角的风灯轻轻摇晃着,昏黄色的光映在屋外护卫的军甲之上, 泛出锈一般的暗泽。
阿渺立在阶上,内心就像那摇晃着的灯火,时明时暗。
身后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发出“咯吱”的一声响。
阿渺转过身,视线与正出门的萧令露撞了正着, 将对方这一刻的神情尽收眼底,忍不住怔然愣住。
令露扬起头、撇开视线,竭力将眼角的一点晶莹逼了回去。
“五哥让你进去。”
她传完话,不动声色地从阿渺的身旁擦肩而过,冷然离去。
阿渺望向令露的背影,下意识地动了动唇、却终又抿住, 微吸了口气, 进了屋内。
萧劭坐在桌案后,面沉如水, 面前摊放着几份信纸,看颜色、并不属于同一函件。
他抬眼看见阿渺进来,眉宇间神色舒缓开来, 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将阮贵妃让梅姑转呈的密函递了过去:
“我对比过之前密探截获的信件。看笔迹与印鉴, 确实是阮氏所写。”
阿渺飞快地扫过密函内容。
里面所说,与那梅姑所言基本一致。
她放下信, “哥哥早就猜到阮贵妃会有所动作,可我没想到……她选择的方式会是这种。”
萧劭轻敲案面,但笑不语。
阮氏当然会有所行动。
早在几月前, 他通过竺长生、买通建业皇寺的巫僧,将“化敌为友、大利西北”的谶言送进了瑶华宫,萧劭就笃定迟早有一日,阮贵妃会找到自己这里来。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沉吟道:
“阮氏有这样的想法,也算合理。照那妇人的说法,最初想要与柔然联姻的人,是阮氏所出的豫王,却没料到被陆澂和王氏的人暗中使了绊子,致以计划落空。豫王自幼受宠,心有不甘亦是正常,最重要的是,他生母出身南疆,论血统近乎卑贱,他想要在建业城里立足、博得世家的支持,必然需要通过婚姻来提升声名。”
中原门阀等级森严,尤其在江左一带,更是全凭血统
出身来划分阵营与资辈。八年前宫变之后,陆元恒的原配夫人骤然离世,不久以后,一直生活在南疆的豫王兄妹、便随阮氏入住到了建业城。
阮氏通过常年往玄武营输入南疆出身的亲信,为豫王一点点建立和巩固起在军中的势力,然而想要单靠军权、就逼迫在江左扎根了数百年的门阀世家弯腰,却是难以实现的。
这种情况下,豫王显而易见的,需要一位血统高贵、且高贵到足以让世家大族都挑不出瑕疵的妻子,来帮助他提高社会地位。
而这世间,没有什么女子,比皇室的公主更适合这一角色。
“所以……豫王一开始的时候,想要求娶柔然的娜仁公主。后来没有成功,就想……”
阿渺心想,若是对方想依照血统来挑人,那么选中自己也算得上是情有可原,毕竟阿娘出身的程氏,是同王家一样、并列江左门阀之首的大族,地位不比寻常。
“可阮氏费了那么多心思,只是为了给豫王娶一个血统高贵的妻子?”
萧劭摇头,“阮氏盘算的,应该不止于此。”
他接过阿渺递回的密函,思忖着、试图理解阮氏的心理,“她若是个有脑子的人,就应该清楚,陆澂娶了柔然公主,便失去了招降周孝义的机会。而我,一旦得到了停战喘息的机会,必定会想办法去收复凉州……”
他将折好的密函重新放入信封之中,“一旦周孝义被我招揽,陆澂之前的所作所为、在陆元恒眼中就会变成愚蠢之举,彻底失去坐上储君之位的机会……”
阿渺顺着萧劭的思路,推敲了一番,“这样去想确实有道理,可那个阮贵妃为了扳倒一个继子,就不惜插手战事、甚至将凉州拱手相让……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你不要忘了,她是一个母亲。”
萧劭的语速低缓下来,“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母亲的天性,让她在考虑天下大事之前、必然先考虑自己孩子的利益得失。凉州失去了,还有夺回来的机会,但陆澂原本就
有门阀支持,一旦被定为了储君,将来想要再废掉,就没那么容易了。
且据之前的密报所言,那位豫王被父母宠溺着长大,性情执拗、行事乖张,只怕背地里没少给他母亲施过压……
阿渺不觉也想起了自己的阿娘,微微垂低眼、点了下头,“当母亲的,是总会为孩子着想……”
萧劭亦是有些沉默,但很快将思绪回归到正事上。
“不过这件事,也有可能只是南朝的计策。”
他沉吟道:“不是没有可能,对方背后之人其实是陆元恒,想借此引我暂时放松警惕,然后再趁机出手……”
阿渺抬起头,“那哥哥会答应吗?”
萧劭面容沉肃,“即便有可能是陷阱,但这样的机会,我没有办法拒绝。”
过去的几年当中,他一直尝试往建业的宫廷中暗插人手,却一直举步维艰,如今有机会渗入到陆氏的中心,他自然不想放过。
阿渺也认同这样的想法,并且早已在心中有了揣测,缄默了片刻,轻声问道:
“所以……哥哥是打算把二姐许给那个豫王?”
适才萧令露眼角的莹莹泪光,没能逃开阿渺的视线。
也让她,狠狠地吃了一惊。
从小到大,跟自己打架差点被抓破脸也好,被母后惩罚、被父皇责备也好,高傲矜贵的大齐二公主萧令露,都是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她是那么的强势、那么的毒舌,总爱拿腔作调地从旁讥讽,气得阿渺咬牙跺脚直想动手……
然而那一瞬的她,强撑出的倔强之下,是昭然若揭的脆弱与彷徨。
这或许,就是她所说的,“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吧?
先是被萧喜当作棋子许给了安思远,如今又……
萧劭没有否认,“此事我还需再斟酌,但若是成行,我会前让令露以联姻之名前往建业。”
“可阮贵妃不是说……她信上说,须得是我吗?”
萧劭声音微冷,“她能提条件,我自然也能拒绝,岂能事事皆如她意?”
更何况,为了逼对方让步,他还附加了一个
那么大一个筹码?
阿渺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之前两姐妹站在屋外等待的时候,她也曾微微地紧张过,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因为心里笃定,五哥断然不会拿她去跟人谈条件。但若她不去的话,那便……也只得是令露了……
“哥哥说,那个豫王,脾气不太好是吗?”
萧劭凝视阿渺。
“你不是一直很讨厌令露吗?”
阿渺垂下眼,“讨厌是讨厌……”
可同样身为女子,她也能感同身受地体会令露的处境……
“那一直记着你讨厌她便是。”
萧劭沉默片刻,抬手将阿渺垂落的一缕鬓发捋到耳后,视线掠过她的神情,又慢慢说道:
“豫王如今只有十七岁,婚礼可稍缓一年,令露去了建业之后,先暂住在皇祖母那里。那么长的时间,事情未必不能转圜。”
一年?
阿渺抬起眼。
如果能有这么长的时间,那……
她脑中思绪疾驰,目光渐转熠然。
“哥哥让我跟萧令露一起去建业吧!我可以扮作她的女官或者侍女,只要我能留在建业城,一定能找出刺杀陆元恒的法子。”
说不清具体因为什么,她心中有种愈加迫切的隐隐急躁、想要尽早解决掉所有烦恼的根源。
见萧劭垂眸不语,阿渺急切起来,“你答应过的,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你不会拦我的!”
萧劭缄默了会儿,淡然一笑,“我没说不答应。”
这段日子,他一直努力兑现着承诺,教她谋局、用人、定策,让她能彻底按照她的心意,成为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人。
所以这样的情形……不也是他想要的吗?
然而再开口时,语气终究又还是有些迟疑:
“我刚才说过,这件事有可能只是陷阱,而且陆元恒身边人才济济,并不是你仗着武功高、就一定能全身而退的。我也想安插人到建业、想与南朝的旧臣重新有所往来……但所有的一切,必须要先一步步计划好,每一种有可能遇到的危险,都要提前拟定应对的方法和退路。”
“嗯!”
阿渺的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我可以跟哥哥先把每一步都计划好!”
萧劭望着阿渺,心中情绪复杂。
“如果你去了建业,所有的行动,必须按我的安排来做,绝不能贸然行事。”
虽不愿承认,但静心思量,诸多计划若真要施行,却也只有阿渺是最合适的执行人选……
阿渺继续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可以,可以,我都听哥哥的!”
终于得到了萧劭的许诺,她振奋起来,转念又担心起计划的成行,有些焦虑地自语道:
“那万一阮贵妃不答应哥哥的要求怎么办……”
“她不会不答应的。”
萧劭清俊的眉目映在烛光之中,目光渐渐沉定下来。
因为他附加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筹码。
帮她,杀掉陆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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