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江湖，属于两个女人。
昆山鸣凤阎王女，珠浦游龙陆仙予。
两人年龄相仿，武功旗鼓相当，时人合称“和璧隋珠”。
十八年前，她们联手诛杀魔教教主，从血雨腥风的江湖中杀出了一片太平盛世；之后，陆仙予重整武林，成立扶光派，和阎王女率领正道群雄将魔教残余一路追杀至天门关外，几乎将其斩尽杀绝，还了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经此一役，阎王女功成身退，陆仙予被江湖各门派拥立为新任武林盟主，驻扎于巴蜀；她由是自号“长庚君”，执掌江湖近二十载。御宇之下，海晏河清，万民安乐，凡武林人士无有不服者。
两年前，太白昼见，月遮金星。
长庚君，崩逝于太微山庄。
普天齐恸，万民缟素，白棚千里，无数人自发沿街哭灵，哀声传彻市井，凡井水处皆有唁词。
……
直至今天，白沉香仍然会梦到师父仙逝的情形。
那双冰凉枯瘦的手，缓缓抚摩过她的发顶，她的额角，尽管指尖冷得像雪，却还是如同往常那样，带着无限的慈爱与关怀；于耳畔最后温存了瞬息，便在她眼前缓慢而僵硬地垂落。
她那璀璨无比的启明星啊，永久地熄灭了。
“姑娘？姑娘？”
熟悉的呼唤声，把白沉香从遥远的思绪里拽回。她怔了怔，感到身下硬硬的书案，又见入目之处全是堆积如山的账本，大梦初醒般恍然抬眸，望向身侧：“玻璃？我刚才……睡着了？”
玻璃捧着茶盘站在她身边，穿的比前日薄了些，闻言轻柔一笑，眸中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我刚才送茶过来，看见您睡了已经有一会儿了。姑娘可要回房去歇息？这账本缓缓再看，也不打紧的。”
“你这妮子，惯会说嘴。之前还火急火燎地拖我过来，这会子又假惺惺疼起人来了。”
白沉香故意板起脸瞪她，玻璃也不在意，只是含笑低眉：“好好好，横竖都是我的错，姑娘可满意了？既不休息，现在已将近午时了，姑娘快些随我洗漱用膳吧。”
书案上，朱笔批阅的账目零零散散铺成一片。那日送别了姓魏的，在书房又接连奋战了两三日，今天亦是黎明即起，不想看着看着竟又睡着了。
“那就先吃饭吧，反正也快完成了。”
白沉香伸了个懒腰，和玻璃向楼下走去。
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威远侯府固然锦绣繁华，终究还是没法跟自己的闺阁小屋比较。这几日虽然劳累，觉倒睡得更香甜了些。
到了花厅，丫鬟们正在布菜，莺草扎了朵黄绒花，满面红光地收拾着席面，看见白沉香来了，忙迎过来行礼，声音又娇又甜。
自从那日得知季宝莺起了疹子后，莺草的精神气便出奇的好，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的，活泼得很，俨然不复从前惊惧忧思的模样。
皎园的饭菜还是那么精美：鸡丝燕窝汤，黄焖羊肉，麻花里脊肉，酿冬菇盒，桂花白玉，脆皮姜香豆腐，辣腌空心菜，配上一大碗热腾腾的珍珠米饭，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经过这些天的见识，府中下人们已从一开始的惊诧，逐渐转变成了习以为常的平静。主子胃口大就大呗，人家吃的是自己的家产，又没动她们月钱，有什么好稀奇的？
威远侯府送来的那几个仆妇，慢慢的也调教得有了几分起色。
卓小娘子很快就适应了在厨房打下手的生活，柳嫂子得此助力，也轻快了许多。今天这鸡丝燕窝汤就是她的手笔，鲜而不腻，味道极好。
水芝跟了林瑞家的，这几天没少往京郊庄子上跑；越桃和柿萼跟了余妈妈，学的都是些打理家宅的活计，平时和桂花儿她们四个住一块儿；莺草因生的过于出挑了，平时都和艾蒿、艾绒她们同吃同睡，闲暇时由玻璃亲自教导，白沉香也是有心把她培养成大丫鬟。
这样算来，各人的待遇或多或少都有些改善，唯独越桃来之后反而不比从前，时常生些怨怼之言——这也被玻璃看在眼里。
不满？要的就是她不满。越桃要是心满意足了，她们接下来的计划要怎么进行呢？
当越桃捧着一盘马蹄糕前来为午膳收尾时，忽听得白沉香“哎哟”一声，放下筷子拧了玻璃一把：
“小蹄子，净胡说！圣人云‘食不言，寝不语’，你怎么一张口就是些怪力乱神？真真扰我胃口！”
玻璃笑着躲避，嘴里却一刻不肯停：“姑娘恼什么？难道姑娘不想？陛下都登基三年了，国丧既过，哪有不选秀的道理？姑娘天香国色，若是参选，岂不平步青云？”
选秀？越桃心中一怔，神情都恍惚了下。
是啊……按照大禹朝成例，新皇登基，国丧过后就该是秀女入宫待选了。
只是，小皇帝今年才不过十四岁，还没到成婚的年纪呢，太后真的会为他举办选秀大典吗？
果然，只听白沉香嗔道：“你倒不想想，姑娘我还戴着孝呢，便是大选，又与我有什么干系？我看是你想找小女婿了，好大的胆，倒来编排主子！”
“奴婢冤枉啊！”玻璃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又笑道，“奴婢的小女婿，还不是全看姑娘的大姑爷？依奴婢看，侯府的几位表哥就很好呢！姑太太生的虽小了些，不还有大太太的吗？据说都是玉树临风的人儿呢！”
“你，你……你……”
见她口无遮拦，白沉香顿时有些急了，边斥责边偷眼打量越桃的表情。越桃心中警铃大作，忙装成什么也不懂的模样，收拾好后急匆匆地出门走了，还险些崴了脚。
等她走了，白沉香和玻璃对视一眼，后者松了口气，前者抄起筷子就是一个风卷残云。
回大厨房的路上，越桃边走边心里暗笑着白家小姐的自不量力。王夫人的亲生儿子，那是一介孤女能肖想的吗？人家连四品文官的嫡女都看不上呢！一心想着攀高枝，何曾肯低头看一眼？
要是姓白的想嫁给大公子，那倒还有待商榷——哎呀，得了吧！连她这个丫鬟都看不上陈玉荣，更别提正儿八经的小姐了！
经玻璃这么一提，越桃不禁回想起了在府中的日子：那时，她是伺候老太太的小婢女，活计不多，有的是时辰打扮；每逢二少爷和三少爷来请安的时候，她总是躲在帘子或屏风后面，咬着手绢，偷偷探头往外看……
少女情怀上涌，很快便痴醉在了一片旖旎心思中。
——另一边的花厅里，还在大吃特吃。
白沉香继续大快朵颐着，玻璃把左右人都屏退了，又关上门，方凑近她，小声道：
“姑娘，咱们家的假账做的差不多了，什么时候正式给她们看啊？以及京郊的庄子、散田，盛京城内的铺子，都已经安排好了，魏公子昨天把地契房契都交给我了，挑个时间去查验吧？”
“哦？这么快？”
白沉香有些讶异，旋即笑道：“自从魏稘议亲后，魏斯这小子真是愈发勤勉了。舅父向来望子成龙，这下定然乐坏了吧？信上倒没显露出来。”
“啊呀，姑娘又‘没大没小’了。”玻璃忍俊不禁，失笑道，“那魏大公子比您大七岁，您直呼其名也就算了；魏二公子好歹也比您大四岁，怎么还称其为‘这小子’呢？长老们若是听到了，又得吹胡子瞪眼的。”
“他们是长老，我还是……”话到这儿又哽住，想想目前身处之地，白沉香闭了口，转换话题：
“我看那魏氏商行的账本，收益确乎比去年增加了，但总归隐隐的有些不对劲，尤其是大夏国那边。下次魏斯再来，我要不在，你就把我书房暗格里那本小册子交给他，让他带回去细瞧。至于铺子……缓缓再看也不迟。”
玻璃应了声，随即又迟疑道：“姑娘，威远侯府今儿早上又送帖子来了……说是他家三姑娘明天及笄，问咱们要不要去赴宴？”
三姑娘？白沉香皱眉，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记不得有什么特异之处，又非嫡非亲，遂摇头道：“没印象，不必去了。你让余妈妈备一份礼，到时候送过去即可。”
“送礼？什么样的礼物？和快雪时晴宴那时一个规格吗？”
“傻丫头，及笄礼和平常小宴怎么能一样呢？”白沉香伸手点了点她的额角，轻笑道，“自然要送份重礼了。那日我看她戴了个鎏金的发钗，你便让余妈妈挑个纯金的簪子送过去吧，不要太华丽，分量足就可以。”
玻璃捂着额头，嗔道：“姑娘明明计划好了送什么，还非要我们这些伺候的自己苦思冥想。我要是不问，您就真放手让我们乱送去了？”
末了，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凑过来笑眯眯道，“姑娘说起送礼，那魏二公子来的时候，带了好大一堆礼物，其中有个盒子，包装的漂亮极了，专门吩咐我要亲手交给姑娘。我……我转过头就忘了，今天听姑娘说起，不如等吃了饭就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何？”
望着这张楚楚可人的脸蛋，实在令人难以生出责备之心。正巧白沉香也吃饱了，于是放下筷子漱了漱口，道：“罢了罢了，懒得说你，走吧。”
两人相视一笑，推开房门，结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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