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了春无几,花事已凋零。
陈擒虎是个粗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讲,脑子里留不住诗文,圣贤书读了也白读。唯独这一首名不见经传的小词,是他尤为钟爱的。
莫待斜阳,便寻归棹,家隔两重城。
——他想娇儿了。
冯娇儿是他在老家娶的结发糟糠妻,两人打小就玩在一处,逮蛤蟆捉麻雀跳房子,从上山打兔子到下河捞鲜鱼,童年里无忧无虑的日子没有一天少得了冯娇儿的身影。那时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日后会救驾封侯,走上仕途,当了正儿八经的官老爷。
可冯娇儿却没能当成官夫人。
陈擒虎甚至没来得及见发妻最后一面,明明离开时老婆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健壮少女,怎么回来时就只剩空床冷铺和村后一块荒坟了呢?两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吃着手指瞪眼看他,大女儿会咿咿呀呀的喊娘亲,尽管她的妈妈已经不在了。
皇帝死了有遗诏,大臣死了有遗书,冯娇儿不识字,也学不会什么“旧帕题情诗”的风雅玩意儿,只给他留了亲手做的十二件半衣服,那半件的领口没缝好,她咽气的时候还紧紧抓着布料和绣花针呢。
女人生孩子是走鬼门关,他的娇儿头胎养了双生子,婆母又逼着她把胎儿喂得肥壮,生产时血崩,当时虽然救过来了,到底也没能熬过月子。
他没有老婆了。
孩子也没有母亲了。
十八年了,每到清明节,他都会去坟前拜祭,无人时再偷着痛哭一场。
十数年宦海沉浮,盛京城里繁华之下的黑暗脏污,官场的弯弯绕绕,儿女婚事前途的复杂繁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陈擒虎很累很累,累得难以入眠,累得心力交瘁,但只要想到冯娇儿,那多年前种下的火苗就会重新燃起,把他全身都烧的暖洋洋的。
王夫人很好,谢姨娘也很好。这府中所有的妻妾他都有情分在,都真心实意想要庇护着,爱护着,可是,谁也代替不了冯娇儿,谁也代替不了那个漫山遍野跟着他摘迎春花的女孩。
那是曾经唯一对他好的人。
大禹朝没有为丈夫为妻子服丧的先例,许是老陈家做贼心虚,趁他不在的时候把冯娇儿塞了口薄棺草草掩埋,春儿荣儿在后房散养,连嫁妆都瓜分走了。若不是他锦衣还乡,怕是连最后一点怀念的东西都拿不到。
陈老爷子早逝,盛老太太不疼他,陈二宝从小就知道。
“擒虎”是先帝赐的名讳,爹妈管他叫二宝,哥哥叫元宝,弟弟是福宝,妹妹是梅花。
但他委实没有想到,为了小儿子的聘礼钱,她居然干得出谋害儿媳的恶事!
十五两六钱二分。
冯娇儿的买命钱。
如若不是大嫂心善,偷偷告诉了他真相,陈擒虎怕是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
“二叔,不是我不想帮,当时全家人都红了眼睛,我吓得魂都要飞了,实在是护不住二弟妹啊!”
大嫂伏跪在地上,哭得双眼红肿,身躯颤抖,字字泣血:
“当时血流了满地,婆母拿着棍棒,你哥哥堵着门口,一边骂,一边逼着二弟妹把压箱钱掏出来交给三弟。她爬的屋子地上全是血痕……婆母又把她的簪子,耳环,全都抽走了,才允许我去村口请稳婆……”
陈擒虎永远都无法忘怀自己得知真相后的心情,腔子里像有烈火在烧,脑壳上像有毒蛇在咬;他几乎记不得那时是怎么一直坚持到大嫂说完的,只觉得浑身冰凉,耳朵却比平时听得更加清晰。
“……荣儿先出来,然后是春儿……血,到处都是血,那个味道熏得我头晕脑胀……稳婆接生完就走了,弟妹躺在屋里,三弟嫌晦气,和你大哥把她抬到门板上,放到院子里晾着……”
“……孩子饿的哭,我抱着他们去找娇儿吃奶,又偷着给娇儿喂饭喂水,给她擦身体,求婆母他们给娇儿找个屋子住着,但他们怎么都不听……是三弟妹娘家来人查看了,他们才把娇儿抬到柴房里。后来,后来,娇儿就抓着没做完的衣服,咽气了……”
大嫂抬起头,用恐惧而哀戚的目光望向他,哽咽着,嗫嚅着。
“二叔,你若要报复,我绝无怨言,也是我没尽到长嫂如母的责任,没能保护好娇儿……可是,可是我的孩子……”
黄纸被火舌燎了一角,灰烬簌簌掉落在铜盆里。刺鼻的气味把陈擒虎呛得咳嗽,也把他从回忆里拽回。
又是一年清明至。
他又跪在了冯娇儿的牌位前。
一个个金元宝,一张张黄纸在铜盆里化为灰烬,橘色的火焰把他的脸照的通红,照得流出的泪珠也仿佛滚烫的铜水一般。
“娇儿,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也一定会让那些害你的人,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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