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府。
两鬓斑白,面部长满褶皱,佝偻着后背的老人经由府内仆人的搀扶下来到了前院正堂。
看了眼堂中高坐,面色苍老,但精神仍显矍铄的老朋友,被人搀扶进堂的老人很是羡慕的感慨道:“我可真羡慕你这老狐狸,早早退下归养,身子骨却越发硬朗了,精神头比我看起来好多了。”
“哈哈……”被唤作老狐狸,高坐堂上的老者发出洪亮笑声, “你一心为公,多年来操持朝政,积劳成疾下,自然要比我这个偷闲多年的人见老……”
“还是你个老狐狸明智,早退下来早享福……”
“若我听到的风声没错,你宁阁老在今年年末也要退了?”
面容苍老,两鬓斑白的宁中恒边喝茶边回道:“按理说,前一年我就该退了,只不过我观当时内阁局势不稳,便想着再帮帮这位杜首辅一把,谁曾想,这一耗,又是一年……”
说话时,他脸上的褶皱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观之其貌,确令人感慨。
宁中恒这位肱骨老臣,在五年前虽初显老态,但精神面貌,总体而言还算矍铄,哪似如今这般垂垂老矣,竟隐有油尽灯枯之相。
事实也正如宁中恒所言那般,这五年里,内阁少了洛文槺后,为辅杜敏英这位新任首辅,他耗费的心神精力前所未有的多。
毕竟,杜敏英当初上位时,可不似洛文槺那般底蕴深厚,满朝上下,不服气他的人可不止一个李明义。
故而,为了帮助杜敏英彻底坐稳这首辅位,宁中恒在明里暗里都出了不少力,耗费的心血精神一点也不少。
“我听重祥那小子说,你从大半年前就不怎么管事了,看来你生出告退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洛文槺抿了口茶,感慨道:“一代新人换旧人,咱们这些老东西,早就该退干净了。”
宁中恒呵呵一笑:“放心吧,等明年这时候我再来你府上找你时,就真是老友相叙,喝茶对弈解闷了。”
洛文槺意有所指道:“这么说,你今儿个找我还不单单是叙旧这么简单喽?”
“是也不全是。”宁中恒模棱两可道:“但你可以放心的是,我今儿个不为公事而来。”
酝酿片刻,洛文槺对上老友那苍老的面容,却丝毫不见浑浊的锐眸,沉吟道:“我大概知道你是为什么事来的了。”
“为朝中投机倒把之人聚集皇子身边,拉朋结党一事吧?”
宁中恒眼眸微动,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洛文槺摇头失笑:“这事少识之人只看注表面局势,不晓君心者自作聪明,利欲熏心者则以为是千载难逢的青云之机……你宁中恒三者都不是,又岂会看不清迷雾后的真相?”
宁中恒轻轻拂动胡须,目露征询色:“虽有浅见,然不敢妄断圣心也,故而想找位有识者验证一二心中所想。”
“皇上的儿子太多了,如今一众皇子尚且年幼,便有无数心思浮动……待日后诸皇子彻底长成时会是何等局面,谁也说不准……”洛文槺用手指拨弄着掌心处的茶杯,语气不咸不淡道:“当今皇上乃千古难遇的英明圣主,底下人那些歪七扭八的心思,在他面前只会无所遁形……”
宁中恒微微一笑,试探性说道:“可外界都说,皇上对太子还有诸皇子的态度晦暗不明,多有犹豫……故因此,心思浮动者也愈来愈多……”
“且如老兄前言,现如今聚集在诸皇子身边拉朋结党者多矣。”
洛文槺看他一眼,兀自发笑道:“此言有误,先后顺序错了。”
“如今汇聚于诸皇子身边投机者,是先有党,而又选一主侍之。”
听闻此言,宁中恒老眸发亮:“老兄也认为这是皇上有意而为之?”
见洛文槺点头。
宁中恒这才松了口气,再无顾忌地说出自己见解来:“皇上对太子与诸皇子之间的态度为何没有区分,这一点愚弟尚不明悉。但放任朝中各党官员肆意结交皇子这一点,愚弟敢断言,皇上是有意而为之。”
“我武曜一朝发展至今,朝中各堂机要官员渐成党派,虽未摆于明面上,可暗中已有党同伐异之风了。皇上对这事看得真切,故而放开诸皇子结交外臣之便,是有意引导朝中各党官员将力气心神耗费在虚无缥缈的夺嫡之争上,如此一来他们便难有心思搞前周党争那一套了。”
“诸皇子尚且年幼,待彻底长成还有十来年的时间,在这期间,只要皇上保证太子殿下的绝对正统,这帮投机者押宝的夺嫡之念也终究会成镜花水月,无用之功……”
简单来说,在宁中恒看来,皇上现如今之所以放任诸皇子们肆意结交外臣的权力,是因为皇上已看出当今朝堂隐有党争前兆了,故而特意引导这帮心存党同伐异,欲兴党争的各党官员们去把心神精力耗在虚无缥缈的夺嫡争斗当中,如此,党争之患便能迎刃而解。
“老友高见。”洛文槺垂首道:“与我之浅见略同也。”
“然,愚兄认为皇上此举仍有不妥之处。”
洛文槺深吸口气,面色深沉道:“党争之乱许以雷霆手段便可止息,虽有阵痛,然不至于伤及根本。可若把夺嫡之争的苗头埋下……日后若真出了什么乱子,就有可能贻害到江山社稷根本了!”
洛文槺这话说的很直接,无非是想说他不认同皇上用这样的方式来止息可能发生的党争祸患。
因为在他看来,朝臣官员们互为结党,争锋相对,远没有以后夺嫡之争来得严重恐怖。
皇上现如今为了平息党争之患,引导各成一党的官员们汇聚在皇子身边,过早的为以后夺嫡之争做准备与铺垫。
这在洛文槺看来,分明是因小失大!
甚至讲难听点,都有点利用自个儿子的意味……不似为君者的正大光明之道。
宁中恒听完他这一席话,似有所悟,好半晌后皱眉道:“老兄是否顾虑过深?陛下以此计止党争之患,虽有风险,然只要彻底确立太子东宫的正统性,这夺嫡之争恐难成患吧?”
“你自个方才不也说了吗,皇上有意让结党要员们放下党争之心,汇聚皇子身边是有意为之,但他未刻意区分对待太子与诸皇子不也是事实?这难道也是有意为之吗?我之愚见,怕不见得……”
洛文槺此言一出,听得宁中恒一阵心惊肉跳,“老兄的意思是……皇上也不见得会一味偏袒东宫?这……”
“害……如此朝中各官结党成风,皇上想要短时间肃清这股歪风很难,若再以从前那般霹雳手段,恐治标不治本,故而,皇上平息党争的法子,换成了刚才你我说的那样……然,却极易为日后埋下夺嫡乱局的苗头。更何况,皇上还无意区分对待太子与诸皇子,依我之见,皇上要不是真想用这样的法子考较诸子,要不就是过于自信,认为在他掌控下日后绝不会生出夺嫡之乱……”
洛文槺深深地叹了口气:“总而言之,愚兄认为,皇上在处理自个对待太子与诸皇子态度这回事上,皇上……过于犹豫踌躇……”
宁中恒一时无语,好半会儿才道:“年前,皇上在大宴上曾言,武曜一朝乃千古难见的盛世,他与诸皇子更是亘古少有的圣父圣子……老兄,您说,皇上会不会就是单纯的宠爱每一个皇子……并没有太多复杂心思?”
这话刚一出口,他就被洛文槺那古怪的眼神弄得老脸一红。
这说的叫啥话。
天子行事会单纯的了?天子的心思会不复杂?
他说出这话自己都觉着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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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闲居内,楚天耀身着淡雅蓝袍行走在后院的青石板路上,笑意盈盈地看向不远处亭台中,聚气练拳的上官莲。
待亭中那道倩影将一套完整的拳法打完,楚天耀不禁鼓掌叫好:“好一套李氏内家拳,打的可真够漂亮的!”
上官莲转身望来,浅浅微笑道:“这套李氏内家拳强身健体之效很高,我赋于内气功法稍加修改,功效又加了好几倍,你方才也该看到我练拳的章法了,等以后你得空偷闲时,也可以找机会练练……”
楚天耀含笑点头,挥手屏退四周奴婢们,迈着小步入亭,“照我看,你是特意为了我而搞出这李氏内家拳的修改版吧?就你如今的功力,什么强身健体的拳法已然用不着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 ”上官莲走到他身前,伸出玉手牵住了他,“虽成宗师,却不可盲目自大,须知学海无涯的道理,万不能一叶障目……”
楚天耀深以为然道:“这话说的好,倒真有几分宗师风范。”
上官莲未将这话放在心上,而是唠家常般道:“你办完政事了?怎有空来雅闲居找我?”
“政事是永远办不完的,要什么事都指着我这个皇上亲自裁办,那设内阁干嘛用的?”
“所以,你这是把事全甩给内阁,当起偷闲的甩手掌柜了?”
楚天耀一时失笑:“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嗯,这样挺好的……”上官莲将额头轻轻靠向楚天耀的肩膀,“自个一人累死累活的攥着所有事亲力亲为,人家指不定还揶揄你不肯放权呢!适当的偷偷闲,我看挺好。”
闻言,楚天耀牵她入座,一面逗弄着她那纤细如玉的柔荑,一面说道:“听下边奴婢们说,你前几日出宫过?”
“久呆在宫里总会闷的,前日出宫逛了个把时辰。”
说着,上官莲似想起什么似得,仰头看向楚天耀道:“对了,我这回出宫,意外听到了些传闻……恩……跟宫闱之事有点关系。”
楚天耀微微眯眼:“什么事?”
“有人大逆不道的说什么……太子失宠之类的话。”
“哈……”
楚天耀扬首发笑,“那你对这些话怎么看?”
“我是觉着,你对太子还有诸皇子的态度确实有些莫名其妙的……”上官莲神情认真道:“有一点,外界说得不错,你对每一个儿子都太过宠爱亲近了,这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闻言,楚天耀面露苦色,“我虽是天子,但也是个父亲……多亲近自个的孩子又怎么了?”
储君已立,合格的天子,正确的做法就该清晰明了的区别对待太子与其余皇子,如此一来,才更能体现储君的权威与特殊性,这一点,楚天耀这位青年英主又岂会不知呢?
然知道是一回事,会不会做却又是另一回事。
尽管他的大部分思想都被这个世界同化了,但细究起来,他还是现代人的灵魂,且初为人父,让他真的以绝对理性的角度权衡自己与每一个孩子间的距离,实在显得太过冰冷了。
前世的楚天耀,自打记事时便是个孤儿,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也未能体会到父爱母爱。
某种角度而言,他楚天耀其实也是个极度缺爱的人。
正因为他淋过雨,就不愿自己的孩子也同样经受暴雨的摧残。
他极尽宠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何尝又不是在补偿自己两世无爱的童年?
然皇家不同于寻常人家,他知道,如果过分的“一碗水端平”,那就是对太子的极度不公平,故而,他虽亲近宠爱每一个孩子,却也在不断加绶太子手中的权柄,于他而言,这算是一种对太子的另类弥补。
以往,他能以雷霆般的冷血手段对待叔叔、手足等宗室皇族,却不意味着他能硬下心来,用同等的方式对待自己的亲生血脉。
古语有云,血脉亦有近疏之别,不外如是!
“放心吧,小崽子们年纪尚幼,生不出什么乱子来的,更何况我还春秋鼎盛着呢,有我看着,那些心心念念着兴起夺嫡之乱的投机倒把者,成不了风浪!”
说这话时,楚天耀显得既自信又笃定。
事实如宁中恒所言,他亲近自己的每一个孩子确实是单纯的宠爱,没有太多复杂的算计,然他敢如此做,也如洛文槺所料,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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