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悲痛欲绝,仍自不敢相信曾阿牛已然逝去,只觉天地之大,茫茫然全无个理会处。
韩秋靠在船上发呆,一动不动,陈玉珠则抱着曾阿牛低声哭泣,也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沙滩上一阵人声传来。
只听一人大喊:“狗日的,快快,别让他逃了!大爷我今日不把他抽筋扒皮,就不姓廖!”
韩秋惊起一看,正是那廖主管带着手下,从沙滩上追了过来。
这些人衣裳被韩秋烧光,此刻穿着各种不合身的渔民服饰,想必是从附近渔户人家偷盗而来。
韩秋如兔起鹘落,跳出船外,双臂灌力,欲把船推入海浪之中。
不过来人好快,转眼只有七八丈距离。
韩秋心急如焚,这回没人质在手,如何抵挡得住?!
危急之间,只听一声尖啸从夜空传来,那尖啸如裂金石,十分刺耳难听。
众人愕然停步,举头一看,天边黑压压一片,竟然是数百只巨大无比的海鸥!
这些海鸥不知从何而至,如一片黑云似的,直扑而落。
当前那人被海鸥一抓,脸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痛得惨叫一声。
这些海鸥似乎专为这些廖家人而来,成群结队、遮天蔽日地兜头兜脸扑在脸上、身上。
而近在几丈之外的韩秋和陈玉珠,却仿佛看不见似的,丝毫不见侵犯。
众人挥舞刀刃驱赶,奈何数量太多,驱之不尽,一息间被抓得伤痕累累,浑身窟窿,痛得撕心惨号!
每一人身上少说也有一两百只海鸥,如同蚂蝗附体,乱咬乱抢。
有几人不堪其重,被压倒在地,拼命翻滚乱嚎!
不一会,竟被啄得肚开肠裂,一命呜呼。
那海鸥见血,凶性更盛,拼命啄食,不一会就森然见骨。
其余的人何尝见过此等惨烈景象,纷纷吓得屁滚尿流,夺命而逃。
韩秋丝毫没有得救喜悦,反而物伤其类,说不出的难受,勉强压住心中惊骇,拼命推船出海。
那渔船终被他推动,在潮汐来回中,飘向远处。
韩秋跳入船上,奋力划桨。
海面被月光照得幽深,如无边之黑洞,小小渔船划行其中,仿佛虚无凭依,随时被吞没。
也不知划了多久,离那海岸有多远,心里才稍为平息。
这才发现陈玉珠早已抱着曾阿牛的尸体,不知何时昏了过去。
曾阿牛面容安详,仿若睡着一般。
如今这世界上一切再也与他无关,所以他才这样无忧无虑吗?
韩秋又忍不住眼眶湿润,眼前这男子是除了爹娘、叶三叔之外,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了。
但斯人已逝,过往一切,不复存在。
也许多少年之后,自己也会忘记他此刻容颜。
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始终记得有这么一人,对自己如同大哥般淳淳关切,春风化雨。
海波无情,烟雾袅袅,渔船随风飘荡,无意撞破月心。
韩秋脱下外衣,轻轻地披在陈玉珠身上,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飘渺歌声。
那歌声如泣如诉,哀婉莫名,直叫人黯然心碎,难以自已。
但茫茫海面一望无余,并无其他船只,四处无人,怎么有歌声传来?
韩秋循声划船追去。那歌声似在前方不远处,但始终追不上。
也不知划了多久,直到月儿西沉,天边微微发亮,陈玉珠悠然醒来。
她脸上犹自带着泪痕,眼眸之中,一片哀戚。
“玉珠姐,你醒了……”
陈玉珠点了点头,见他手执船桨,累得满头大汗,脸上露出疑惑神色。
韩秋不知如何解释,因为那歌声不知怎的,聚然间一下消失了。
海上只有波浪的幽响和远处的风声。
两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韩秋道:“玉珠姐,你怎么找到这艘小船的?”
陈玉珠摇头道:“这小船不是我找的,我只是恰好看到它在那里……”
韩秋心忖:“是了,她定然是听到那老妪说阿牛哥无可医救,心神恍惚间,走到海边,看到小船,想起和阿牛哥话,所以才想着带他一同到海外荒岛去……只不知那荒岛远不远,这小船能不能到?”
“你……”两人不约而同开口道。
“你有什么打算?”陈玉珠道。
韩秋道:“我……我……不知道……”
陈玉珠道:“如果你要走,我可趁早调转船头,送你到岸上。”
韩秋摇头道:“我要和你们一起……”
陈玉珠道:“你想清楚了吗?”
韩秋叹声道:“玉珠姐,阿牛哥让我照顾你,我不能就这样离去……”
陈玉珠道:“你不后悔?”
韩秋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陈玉珠道:“你才几岁,也敢妄称男子汉?!”
韩秋不知哪里说错话,竟然又惹得她生气,讪讪道:“我……”
陈玉珠道:“阿牛哥死了,我要带他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前程难卜,生死难料……就算这样,你也要去吗?”
韩秋坚定点了点头。
至此陈玉珠脸色变得几分柔和,眼睛幽红地低声道:“阿牛哥对我说过,他爹爹年轻时曾流落到一个荒岛之上,那里繁花似锦,四季如春,长满野果,还有山羊、野兔之类的动物,不愁吃不愁穿……我要带他去那个荒岛,把他葬在那里……”
曾阿牛自然也曾对韩秋说过此事,那时候曾阿牛一副艳羡向往的样子,令韩秋记忆犹新。
可是,曾阿牛也说过,阿牛爹是在海上漂流了几个月后,才无意流落到那荒岛之上的。
就算陈玉珠大概知道荒岛方位,海波广袤,凭借这艘小船也未必到达得了。
韩秋有心出言提醒,但见陈玉珠哀愁的神色之中无比坚决。
那些“先回岸边,寻一艘大船,找几个帮工,再作计议”的话若再说出口,岂不让她以为自己胆怯退缩?
何况两人一穷二白,哪来买船和招工的钱?
他在山林觅食的本领不差,但在这茫茫无依的大海可无丝毫用武之地,陈玉珠则深谙水性,长于幽海生活,既然她如此笃定,想必心里也有了计较。
退一万步来讲,她一个女子都不怕,自己又有何畏惧?
因此便不再语言。
两人如此在海上又飘荡了一天。
夜幕降临,月明星稀,韩秋靠在船上闭眼歇息,陈玉珠则轻划兰桨,小船悠悠前航。
韩秋迷糊之中,忽然听到陈玉珠停桨,紧张地轻声唤道:“小秋,你睡着了?”
她声音颇为古怪,韩秋心里一动,轻轻翻了个身,装作睡得死沉,眼睛却悄悄偷看。
陈玉珠脸上憋得通红,连唤数声,不见韩秋应答,便轻手轻脚地走到船边,撩起裙子下摆。
韩秋不敢再看,听着水珠落入海里的声音,脸上如同着火一般发烫。
不一会,声音消去,只听一阵衣服悉悉的响声后,陈玉珠忽然“啊”一声轻轻掩唇惊呼。
韩秋不敢睁眼,仍然佯睡不醒。
过来许久,忽然脸上温热柔软,又有些粗粝,竟然是陈玉珠走近身边,轻轻抚摸。
韩秋大气不敢出一口,不知她此举何意。
过了一会,只听她长叹一声,幽幽道:“小秋,你别怪我,希望你下辈子不要再与我和阿牛哥这样的苦命人沾上一点关系,白白受到连累……”
韩秋听得不着头脑,但她语气之惆怅、温柔,又教他想起她那一句“谢谢你,小秋”,心里忽然觉得此刻就算她杀了自己,自己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一夜无事,东方既白。
浓雾刚散,陈玉珠就用船上的鱼叉,捉了一条海鱼,切成薄片,两人分而食之。
一则陈玉珠专挑鱼身最鲜嫩之处切割,二则两人饥肠辘辘,虽然未经烹饪,却无一点腥臊味,生食也觉得鲜美异常。
韩秋吃完自家这一份,仍自意犹未尽,陈玉珠吃得慢些,便把剩下的递了过来。
韩秋刚开口推辞,陈玉珠却冷着脸道:“我不是对你好,而是你划船时间比我长,出的力气更多,不多吃点,恐怕永远也到达不了那荒岛。”
韩秋心里想:“我们到得了那荒岛吗?”
窥见陈玉珠脸色,似乎自己若拒而不受,就要雷霆发作,当下讪讪地接过,道:“谢谢你,玉珠姐!”
陈玉珠冷哼一声,脸上怒意更甚,但似乎想到什么,脸上闪过一丝黯然。
吃过鱼片后,陈玉珠便催促韩秋继续划船。
韩秋见她时不时回头张望,以为她担心廖家的人来追,便更加卖力,把两个胳膊抡得发痛。
力气用尽,便由陈玉珠接上,如此轮流拼命划船。
到了第三日,陈玉珠才道:“好了,那荒岛路途遥远,我们这样拼尽全力,不但到不了荒岛,反而累坏身子,说不定就死在中途上了……”
这次速度放缓,韩秋有时忍不住划得快一些,反而被她出言呵责。
看她的样子倒似在等着廖家人追上来一般,韩秋更是疑惑不解。
到了第四日黄昏,海上忽然变得闷热无比,曾阿牛的尸体上,已经褐斑累累,肚皮微鼓,发出阵阵异味。
幸亏此处远离土岸,不然惹来腐蝇骚扰,更是不堪。
陈玉珠却丝毫不嫌弃,她早就用海水将曾阿牛身上的血污拭擦干净,抱着他的身子,靠在船边,轻轻地低唱:
“幽海大兮,日月驱焉;幽海深兮,星河落焉。莫知我忧,彼葛与大;莫知我哀,彼葛与深;但为君故……”
这是当地的一首古老歌谣,韩秋虽然不懂其中辞义,但也听得痴痴发呆,惆怅若失。
正在百般无聊之间,忽然望见远处海面出现三个黑点。
定睛细看,竟是三艘桅船冲破水波,朝己方驶来,不由大惊:“玉珠姐,你看!”
陈玉珠起身一看,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低声自语道:“终于来了,时间刚好……”
韩秋但见她神色有异,却听不清她自语些什么,问道:“你说什么?”
陈玉珠急道:“快划船,那是廖家的船!”
韩秋哪敢怠慢,急忙划桨,驱船前行。
幸亏此刻海面死寂无风,不然那桅船张开风帆,就算十个韩秋也划它不过。
饶是如此,不一会儿,那船夫整齐划一的号子声就如在咫尺,距离已不过两三百米了。
韩秋又气又急,心忖:“阿牛哥拼死把玉珠姐夺回来,如今又要失诸于我手,我怎么对得住他?!”
陈玉珠却浑似无事,显得十分自若,低声道:“小秋,待会一切听我行事,切莫与他们起争斗!”
韩秋见她哀求的目光,心里一软,点了点头。
他心气一消,手上顿觉疲乏,渔船稍一缓滞,就被那三艘桅船围了上来,夹在中间。
只见三条船上,船头各站着十多人,一律穿着廖家特制的青灰色的下人服装。
中间正对着那条大一点的船上,人群的最中央前方,一人华衣锦服、头戴貂帽,大咧咧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显得特别抢眼。
这便是廖府现今主人廖食鹏廖大老爷。
廖食鹏的大名在玉溪镇如雷贯耳,韩秋却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但觉他身形特别高大,虽然坐着,却也只比身边的人矮半个头。
韩秋心里不由把他和林二一比,惊觉两人在身形之高大上,竟不分上下。
不过林二精壮,肌肉强横,显得剽悍,这廖食鹏身材圆滚,挺着个大肚皮,脸上白白净净,留着两撇滑稽的八字须,显得敦实。
廖食鹏身旁站着一人,手上、脸上都缠着白布,分明就是那日被韩秋挟持的廖主管。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廖主管一见韩秋,便咬牙切齿道:“老爷,就是这小子抢了五夫人!”
廖食鹏居高临下地打量韩秋一眼,眯细的眼缝中流露一丝精光,不屑道:“长发,不是我说你,你也忒地丢脸,这么一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都搞不定!”
“老爷,这小子狡猾得很,又会妖术,我大意之下,才着了他的道,老爷亲自坐镇,就算他有通天的本领,也插翅难飞!”
这廖长发廖主管的马屁功夫比他手上的功夫要厉害不少。
那廖食鹏哈哈一笑,身上的肥肉一圈圈地荡漾。
这两人将韩秋视作砧上之肉,丝毫不放在眼里,韩秋少年心气,如何能忍,正要出言嘲讽,手掌一热,已被人轻轻握住。
转头看去,正是陈玉珠走到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而观之地细看陈玉珠的容颜,虽然只是侧面。
以前不敢直视陈玉珠,只觉得她顶多算中上之色,远远不如臭……嗯,叶浅雪。
但就在此刻,忽然觉得她眉目之间,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的脖子上、脸颊上,虽然皮肤不够白嫩,但那一层绒绒细毛,在夕阳的照射下,泛起金色光芒,实在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轻摸。
先前,韩秋并不觉得自己矮她半头有什么大不了,现在,却有点痛恨这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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