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真如陆子陵所说的都是命,几天之内一场又一场的大火,早已让这条街道变成了后来蜀郡人谈之变色的鬼街,那些亡魂在里面四处飘荡,竟是怎么也绕不出来。
一晃七天而过。
唐多令站在鬼街入口前,邪风把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灵枫在她腰侧似是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正微微地晃动着。
渝州百姓都靠着她,她离不开渝州,逼退妖祟后她马不停蹄地赶往蜀郡,但终究是见不到林前辈最后一面了。
唐多令走进鬼街,一路上都有想要借她身出去的邪灵,她干脆打开屏障,断了它们的念想。
终于来到那座破烂的寺庙,唐多令推开门,看到了坐在井边哼歌谣的林愿景。
现在的林愿景已经是个死人,因为执念太深,她待在寺庙不肯出去,同那些人一样,她只是一片虚弱的魂灵。
“唐宗主?”
唐沂通过她的视线,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姐姐。
可惜唐多令已经摸不到她了,林愿景指指井底,邀功般道:“宗主,我的尸体就在下面,无弦弓我保护好了,我没有辜负使命!”
唐多令把井底的两具尸骨打捞上来,其实大多数时候,死者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尸体,特别是这种死相残忍的。
显然林愿景就不在意,她觉得自己做了件大事,真的很了不起。
可是,自己为什么还要哭呢?
唐多令侧过脸跪下身来,她好心疼面前的人,更不愿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眼泪。
她还记得林芜山不常喊唐宗主,喊她思情的次数却是很多。昔日教诲历历在目,于她而言,前辈就像她的父亲,可如今辽鹤归来,人世早已变迁。
怎敢忘记,怎能忘记?
没有人能够永远陪她成长,因为林芜山是用离开教会她的。她摆了摆手,真的说不出一句话。
正是如此,她又怎么舍得要做接下来的事。
“愿愿过来,我抱抱你。”
可她哪里能抱住呢?
唐沂突然就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不要。
但他什么都阻止不了。
“成也是它,败也是它,当天象有异,动乱再起时,就是拿回无弦弓的日子。”
她封了林愿景的魂。
林家是牺牲品吗?
是的。
三清观余孽未净,唐多令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休整宗门,只会让那些想要抢夺无弦弓的人趁虚而入。
所以,就让它继续留在这里吧。
唐多令没有过问林愿景的想法,她不忍,也不敢,因为这意味着林愿景会忘记一切,忘记林芜山,忘记所有人。
包括她自己。
不顾林愿景苦苦哀求,唐多令还是这样做了。
到最后,她的双眼开始浑浊,她抬起脑袋,有些茫然地看着身前的人。
庙外大雪纷飞,林愿景终于熬不过这个冬夜,遗憾再也参与不了喧嚣的世间了。
她似乎,又因为唐家死了一次。
当记忆终止时,唐沂久久回不过神来。
天已经黑了,而他只用一天就看完了林愿景的十年。
宗祠里摆着唐家历代宗主的牌位,唐沂跪在那里,忽然觉得“信仰”是一个很神圣的词。
不止是守城的唐家人,还有因一份承诺就甘愿赴死的林前辈,以及好多他不记得姓名的人。
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呢?
他们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
但是除了害怕,当真正看见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地死去后,早已逾越对死亡的恐惧,为的就是让后辈远离这般苦难。
后来三清观撑过了那年冬天,有唐多令这样的先例,更多的士族也站了起来,修真界宗门地位日益升高,几乎取代了贯穿多年的门派之风。
如今城中假形,已是天象有异,所以姐姐让他前往蜀郡拿回无弦弓。
可是,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下地狱不断努力的,八年了,那些冤魂能闭眼吗?
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唐沂自认比不上林愿景半分,其实他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好。时隔多年,他开始重新思考家规真正的含义。
究竟是什么值得这些先辈愿意一直留在渝州城里。
但无论如何,生命相承,都应该要继续走上这条路的。
他忽感体内被灌入了一把火,虽然从未听过九里说话,但他觉得这就是她的声音:
“灵魂不息,那是因为他们有他们的使命。可是你呢?你分得清自己是谁吗?”
当心火散去,留在唐沂手上的只有一把金如意。
他将长柄握紧,九里周身散发着温热的红光,他还有些错愕。
所以,付国师真的选择他了。
可他担当不起,他只是有了想为林家报仇的想法,还没有真正去做的。
唐沂双手捧着九里,林愿景的记忆里并不知道谁是凶手,但他也愿意花余生去寻找真相。
“希晨姐姐。”
“嗯?”
“你我殊途同归。”
当然,他也会替林愿景找到那个阿灵的。
唐沂走出宗祠,本想告诉其他人九里选了他的事,刚跨过门槛,就看见台阶上坐着两个人。
南初七靠着姜云清睡得很死,而姜云清则盯着远处的青山发呆,有些事,他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
见唐沂出来,他才回了头,目光落在那柄金如意上,大概猜到这就是九里本来的样子。
其实他和唐沂都想到一块去了,林家的凶手到底是谁。
不怕死了无仇可报,就怕这些人还活着。
唐沂干脆也屈膝坐了下来,他说:“我想了想,我还是要离开玉壶台的。”
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南初七,姜云清的肩膀已经麻了,只是他自己没有注意到。
“那张地图你怎么看?没有来历能相信吗?”
“我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唐沂偏过脑袋看他,反问:“那你呢?”
“我?”
唐沂重新看向远方的青山,眉间的冰冷终于消融,他觉得自己应该变了的,但是哪里变了,他又说不上来。
“想过以后要去哪里吗?”
姜云清把双手搭在膝上,他低头看着,没有立马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记得那年林前辈带我去雁城,让我觉得,人应该要走远一点。”
玉壶台困不住他,渝州也留不住他,他一开始就不是这里的人,所以他不能永远停在这里。
八年时间是可以改变很多的。
其实他没有说,是他看见了一些自由的人,觉得很羡慕。
唐沂点头,“城中假形因九里而起,它不能久留在任何一个地方,所以我也得走。”
地图上提示的方向,就是他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此行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或是再见到前辈,但是我相信,终究殊途同归。”
“你姐姐在湘潭,我以为你至少会先去找她。”
“不用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嘛。”唐沂用指尖敲了敲金如意,“我看秦昭落都有勇气离开冀州,我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
姜云清一直有个问题:“冀州。所以秦昭落是昆仑虚弟子。”
唐沂没回,是他觉得这个回答不太重要,可他不知道姜云清有多想搞清楚秦昭落的身世。
只要他回一个“是”,姜云清就知道秦昭落到底是谁了。
姜云清时常困扰于梦魇中的黑龙少年,所以他对一件事不会计较很久,见唐沂不说,他也没有继续问的意思了。
但神色恍惚之间,是黑龙少年在问他,觉得林家灭门熟不熟悉。
姜云清回过神,正因为如此,他才更要离开。
黑龙少年的存在一定有原因,他不能沉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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