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完胡羊后,南初七的注意才回到自己身上,不知是不是被水稀释了,居然能流这么多血,他现在觉得疼了。
胡羊攥紧他的手,也是因为看见鲜血汩汩流出,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谁能斗过那只巨蛇呢?
“太多血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胡羊的声音渐渐变小,哪有心情再开玩笑呢,害怕重逢即将成为永别,他还有好多话没说的。
南初七反握回去,表明自己能够坚持,可嘴上控制不住:“我要整理遗容遗表了,记得给我收尸。”
胡羊抿唇点点头,“别逗我了,两年前你就能活着回来,我们绝不会栽到这里的。”
似是陷入遥远的回想,南初七张着嘴没说话,只用力拍了拍胡羊的大腿。胡羊于他,亦师亦友,过去那句常挂在嘴边的“与君共勉”,其实都是说给远赴关外的胡羊听的,而身边果然没有人懂得,他也就不再说了。
可现在终于见到本尊,南初七依旧无话说起。
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者,亦复不少。所以谁说得准——也许天妒英才南初七,他真的会栽在这里呢。
但有人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纵使一点精魂,也会因难得的知遇之恩而凝聚不散。南初七比叶生走运,至少他在活着时就能与胡羊重逢,身边还有好多好多在乎他的朋友。
姜云清不言语,撕开衣服为南初七包扎伤口。他把能做的都做了,大家也不放弃,自己本该早就镇压鬼泣的,可瑶琴在他手上毫无反应,他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错。
天下莫弱于水,而攻坚者莫之能胜,这是当初送他们拐杖的前辈说过的话。如今一语成谶,他们的结局全部灵验了。姜云清明明清楚,想要除掉鬼泣,战胜无形的水,不能一味用武力,可如果不反抗,大家都会死在这里。
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唯有宋安之和明若清还能勉强与鬼泣恶斗,二人果然不是她的对手,反而被一条蛇尾强摁在水里挣扎。
他们扛不下去,鬼泣就会来杀他了。
姜云清晃晃脑袋,试图把这些迷失自我的恶欲赶走。因为他的拖延,导致所有人身陷囹圄,甚至有可能更糟。他该怎么补救,他为什么不能像唐沂一样,难道上岛前说的话,全是口出狂言吗?
明明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他真的很不甘心。
太失败了,太失败了。
姜云清包扎的动作毫无章法,他身里身外都很乱,脑子更是成了一团浆糊,难免会压到伤口。南初七闷哼了一声,握住他的手,“哥哥,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还有时间。”
南初七帮不了他,事实上,所有人都帮不了他,他也不是非要做这个救世主不可。南初七说,就算没有神明信物,还有明若清,还有大家,他们都没有放弃,无非就是多出一份力,剑刃多些破损,照样可以斩杀巨蛇的。
“这个重托,压在一个人头上说不过去吧?”
南初七擦了擦姜云清脸上的血,慢慢说着:“我们一路走来,靠的从来都不是神明信物,即便再危险也要去闯。情若连环相扣,哪分得清什么你我?哥哥,我觉得你很厉害的,困难压不倒你。”
他说得对。
没有神物照样可以做到,姜云清在害怕什么呢。
他不惜从高塔跃下,用一切证明他就是徐景梧的传人;他也随着朝阳一同升起,仙人之下他无敌。徐景梧说,此一程大道已尽,那就换条路走,儆天下逆道乱常之心。
事后品味,这句话是如此振聋发聩。
——只是顺着水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
是啊,都由姜云清了。
他要在绝境中留下自己的足迹。
“琴!我要琴!把琴给我!”鬼泣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山洞的每一处角落。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可她现在既无内在神识,又无外在形态,哪怕只是一滴小水珠都可以再生成她,用无限的黑血形成一座巨大的网。巨蛇盘旋而上,操控水域淹没了所有,就连站在最高处的人也无法幸免。
血水里一直有股暗流在横冲直撞,明若清抱着拂尘胡乱挣扎,溺水的恐惧把她推向更深处,这时鬼泣又突然抓住她的脚腕,让她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任凭身子往下坠落。
哗啦一声,一只手探进水里,先抓住了她,再是被她松开的拂尘。
霍珣有些粗鲁地把人从水里捞起,她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脱臼了,但是疼痛让她清醒了不少,左右看去,他们就站在石台上,那么其他人呢?
此处几乎是变成了一座血湖,滔天巨浪将他们淹没,重重地拍打在石壁上,竟与千岩岛外的大海相呼应,感觉随时会爆发。漫天呼啸的强大威压,只一瞬就能掀飞二人,霍珣便紧紧攥住明若清,带着她往更高的山崖蹿去。
“还要去?”霍珣拔剑横扫飞掠而来的毒蛇,却见明若清不肯罢休,仍要继续冒险。他的剑锋贴过她侧脸,然巨蛇化作水形神出鬼没,根本伤不了半毫。
明若清抬起他拿剑的手,毫不犹豫地向前斩去,利落绞杀。虽配合极其默契,但很不合时宜地说:“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霍珣一时迷茫,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又接着说:“谈笑间,群童灰飞烟灭!”
不像一般年轻人死气沉沉的,明若清要让大家看看,什么叫做宝刀未老。
……呃不是,什么叫做真正的前辈。
真正的前辈,已经在横扫千军了。
砰!
又是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轰然雷动,接着,某处石壁顿时炸开缺口,碎石轰轰烈烈地朝四周迸射,激起石崖持续崩塌,让所有人都站立不稳,不禁捏了把冷汗,想去看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很快的,从这飞沙中,逐渐现出两个人狂野的身影。
十分精彩的出场。
就连鬼泣都愣了半天。
他们都以为是活尸群撞破了洞穴,结果是姗姗来迟的孙霄娘和文将泰,一举破局,从天而降。
这一刻,时间好像凝滞了。飓风吹不散围绕在二人身侧的飞沙,那就请诸位看看他们如何逆风翻盘。
许是逼格装过头了,文将泰呛得连连咳嗽,但孙霄娘的声音犹如天神:“我当有多厉害,怎么十几个人都干不了一条蛇?没关系,庐陵孙霄娘,千军万马来相见。”
很有气势的一句话,可他们为什么要背对着大家?
这也是设计好的动作?
文将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揉了揉眼睛,急忙推推孙霄娘的手臂,“孙老板,咱们是不是站反了?怪物在后面。”
孙霄娘:“………………”
草,大意了。
都怪飞沙迷眼,完全看不见啊。
没事。
两人重新转回来,又是一条好汉。
虽说他们的临时加入给了大家足够的信心,但巨蛇依旧猖狂,这会更是咆哮着朝他们冲去。
孙霄娘神色一冷,已经把手覆在腰间,委实没想到有人的速度比她更快。
是姜云清。
鬼泣从来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所有人拖着时间又如何,他连琴弦都拨不动!
可惜,今时不同寻常了。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姜云清就是最高峰的存在。
从这一刻起,他的身影真的和当年的徐景梧重合了。
姜云清用事实说话,他只轻轻拨拉了一道仅剩的琴弦,声音清越悠扬,落在鬼泣的耳中,却是一阵魔音。
“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姜云清挑眉,额前的碎发随风曳动,眼中的警告与压迫几乎化为实质,但语调端得缓慢,透着几分漫不经心,这样熟悉的感觉实在让鬼泣惊悚。
“我视你为对手,为知音,可你怙恶不悛,占据龙眼为非作歹,更有凶歉之年,民穷财尽。是天道不留你。”
记了百年的仇,如今是该好好算一场了。
第一根断弦为姜云清不曾防备,第二根断弦为他自主丢弃,就是这两次机会,让鬼泣提前恢复了法力,但该是他的东西始终都是他的。
鬼泣就和当年一样,毁在了她的自大上。
刹那间,血湖波涛汹涌,鬼泣掀起惊涛骇浪,同时姜云清的琴音划破天际,无形的空气泛开涟漪,只为一举击穿水浪。
当琴声再次响起,曲调抑扬顿挫,似泉水般轻轻流淌,又如猛兽在林间嘶吼,不禁令人荡气回肠。
比起他的淡然,巨蛇被这魔音扰得发疯,意识在冲击下变得混沌,它呈现出一种十分骇人的狂暴,血水因此愈加猖狂,直朝着石台上的几人震去。
整座山洞临近崩溃边缘,分不清到底是琴音还是巨蛇的威压在撕扯着四肢百骸,碎石声密集爆发,水浪极速攀升,挑空高度越来越夸张,一如十几年前于剑冢面对九头蛇的水火之网,这股气浪可波及方圆百里,仿佛天地都要为之倾倒。
水起风生,这一刻无关乎宿命,由千年地底的血与土兑化,姜云清终于在真正地抗衡整片海域。
他手覆于上,两根断线恢复如新,风雷之音从指尖流泻而出,杀伐之气尽数演绎,急无所匿。他评弹的是徐景梧,也是他自己。
——学书不成,学剑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最终仰天而视,大笑不已。
姜云清愚钝,回首一生竟如浮云矣,甚怆于怀,怨天更怨自己:公论何在?
杀死那个江湖人需要讲什么规矩呢?生有拘束,死无禁忌罢了!
徐乐师曾经奏响的破阵绝曲,姜云清信手拈来,亦抱琴旋身坐于石台之上,激昂中又不失婉转,但只有南初七听出来了,他在弹南初七唱过的歌谣。
就是这么一段曲,姜云清替他把后续补齐了。
以徐氏乐谱收尾,一招制敌,直接送鬼泣回老家。
果然,封印凶神的画面真是百看不厌。
被镇压的鬼泣连同她的血湖全部退入蛇坑,其余人也湿漉漉地相继从水里爬出,狼狈得看不出他们原本的样子。姜云清还未收琴,刚一起身,身边就有一人冲上来抱住,成功的喜悦不言而喻,勒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太棒了!太棒了!”明若清完全克制不住,嘴上笑着身子蹦着,还越搂越紧。
因此姜云清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应该早点领悟,害得大家险些丧命。”
“你在开什么玩笑?”明若清夸张地伸长双臂,接着又重新抱上,“是你救了我们!”
孙霄娘站得近,不知被谁扯了一把,刚要骂人呢,文将泰也走过来,宽阔的胸膛一下子就把三人搂住,放声大笑。苦了孙霄娘被迫抱团,也苦了最中间的姜云清。
“文将泰你他妈要勒死老娘啊?!”
“哈哈哈哈哈哈太激动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嘛,再抱一会。”
“道长呃——我喘不了气……算了。”
好不容易解决了鬼泣,让他们高兴一下又没事。
但乐极生悲。
“快走!洞要塌了!”
于是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恢复元神的逆魂被明芃唤了出来,墨玉雪寻也不解释,逮住人就往龙背上丢,完了才说一句这样更快。
“等一下我还没准备好!”南初七捂着喷血的胸口,刚想说她们这么做不对,他自个有腿还能走,没必要送他一程。
“抓紧时间别拖拖拉拉的!”陈墨玉迅速擦掌发力,她和妹妹都是陆宗师的徒弟,刀修臂力已经很惊人了,最近又跟着宫绿长老学习气功,那简直得了?
两人同时出掌,就这样靠内力直接把南初七震出十米外。
草,好强的推背感。
南初七想说点什么,但刚好跌在姜云清膝间,那他就不抱怨了。
大家互相扶持着在龙背上坐好,一路顺畅无阻,确认龙眼里没有活人后,逆魂载着众人冲出了那座要命的孤岛。
峰丛交错跌倒,火山口突出,闭上了龙的眼睛。
逆魂的龙吟响彻在此刻,明芃突然指着呈盘旋状的千岩岛说:“师父!你觉得逆魂会是这条龙吗?”
会是吗?
鬼泣不复存在,可龙神的传说经久不衰,将在这片土地上遍地生花。也许他们会被载入史册,也许不用多久他们就会被遗忘,但那都是后话了。
黑龙踏浪而去,千里风湍,万叠云峰,都在相迎与欢送他们。
天地一逆旅,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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