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后，一般人好讲辩证法，因之有人说《庄》《老》《易》《庸》都带西方辩证法的气息，讲对立，讲变化。今按辩证法万变无穷。中国言变，则只在一常道。此讲先《庄》，次《老》，最后《易》《庸》，分三次第来讲。
一、《庄子》
从死生与物我讲起，此为智识上≈ot;时≈ot;≈ot;空≈ot;之两大限界，庄子归纳称之曰≈ot;彼是≈ot;。《庄子》说：
人生根本不能脱离时空之有限性。在此时空限界之这一边的是≈ot;我≈ot;与≈ot;生"，庄子称之曰≈ot;是≈ot;。在此时空限界之那一边的是≈ot;物≈ot;与≈ot;死≈ot;，庄子称之曰≈ot;彼≈ot;。因此有是必有彼，有彼必有是，彼是同时并起，而且平等存在。在此则此曰是，在彼则彼曰是，≈ot;彼≈ot;≈ot;是≈ot;双方又可以对等互易。但人之情感知识，常见此为是而可好，彼为非而可恶。其实此非与恶之情识，早已侵越了知之界限，而闯进我们所不可知之对面去。我们对知识界之那一面，既本无所知，又何从认其为非而可恶？此种错误，是只知依照着人生界而起。人类每每喜欢把人生界来推概宇宙界，喜欢把有限来推概无限。此非庄子之所谓≈ot;以有涯随无涯≈ot;，实乃以无涯随有涯。我们若能改就无限的立场，依照宇宙界，则根本将无此分别，无此限界。但宇宙界中既确有此人生界，而我们则站在人生界立场，便易于承认有这一面。但我们也该从宇宙界的立场来同时承认有那一面。如是则在无限界中之有限界，变成无处无时不是，抑且无处无时不可好。《庄子》说：
若由纯乎天的立场，即宇宙界的立场，则根本无≈ot;彼≈ot;≈ot;是≈ot;之分。现在是站在人生界中而同时采用宇宙界的看法，则此人生界将无时不是是，无处不是是，故《庄子》说：≈ot;亦因是也≈ot;。纯乎人生界的知识范畴，因乎是而有非，因乎非而有是。纯乎宇宙立场，则并无是非之分。现在是把人生界妥当安放在宇宙里，则可以各有其所是，而不必各有其所非。此亦是一种≈ot;因是≈ot;，但与≈ot;因是因非≈ot;之≈ot;因是≈ot;不同。一面是因有所是而有所非，因有所非而有所是。此则只因其所是而不再有所非。如是则一切皆是，更无有非。故《庄子》说：
人生界有得必有失，有是必有非，有好必有恶，其实是误在其有所知即有所不知上。庄子的理想人生，是只有得而更无所失。此种得，乃人生界从宇宙中之所得，庄子称之为≈ot;适得≈ot;。适得是一种无心于得之得。并不是先有所好所是后之得，而是偶然适得。所得的便是≈ot;是≈ot;。≈ot;因是已≈ot;,≈ot;已≈ot;是即此而止，即其所适得而止。不再从所得侵越到所未得，而横生一种好恶是非之妄见。所得为生，生即是是，却不就此认死即是非。所得为我，我即是是，却不就此认物即是非。因≈ot;死≈ot;≈ot;生≈ot;≈ot;物≈ot;≈ot;我≈ot;，同样在此宇宙界中，同样是一≈ot;天≈ot;。这一种境界，庄子称之为≈ot;天与人不相胜，是之谓真人。≈ot;（《大宗师》）他又说：≈ot;有真人而后有真知。≈ot;
二、《老子》
道家有庄老，等于儒家有孔孟，这是中国思想史里两大主要骨干。上面讲庄子，没有提及道家关于≈ot;道≈ot;字的观念，现借《老子》书来讲道字。老子说：
这是说，道先天地而有，道是绝对的，又是循环的。宇宙庄一切都由道出，道是运行向前的，但它向前到某一限度会回归的。老子又说：
大道运行不息，但必反本复始，归根回原，所以是至动而至静。此种运行既有常轨，故可信。老子又说：
道之运行，常向其相反处，强便转向弱，弱又转向强。成便转向败，败又转向成。人心好强好成，道则无所存心。天地间一切现象的变动，其起始常甚微，但到后则甚明。人若懂得≈ot;微≈ot;与≈ot;明≈ot;的道理，则自知所以自处。故曰：≈ot;柔弱胜刚强。≈ot;反之，过于刚强，或不得其死。老子又说：
人若喜雄、白、荣，便该守雌、黑、辱。雌、黑、辱有获得雄、白、荣之道。若牢居在雄、白、荣的位上，反而要堕入雌、黑、辱的境遇了。庄了是豁达豪放人，事事不在乎。老子是一谨小慎微者，步步留心，处处在意。他说：
此三宝中，≈ot;俭≈ot;与≈ot;不敢≈ot;，最见老子真情。≈ot;慈≈ot;则最多只像是一种老年之爱，世故已深，热情血性都衰了，譬如哄小孩般。这一意态，仍是他所说≈ot;天地不仁≈ot;≈ot;圣人不仁≈ot;之冷静意态。他是一精于打算的人，遂主张≈ot;无为≈ot;，他说：
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六十四章）
老子认为≈ot;无为≈ot;，可以长生，可以治国，可以用兵，可以交与国，取天下。可见老子思想，最自然，还是最功利的。最宽慈，还是最打算的。虽竭力主张尚法自然，尊道贵德，而求达于≈ot;天人合一≈ot;之境界。究竟他太精于打算了，似乎精细更胜过了博大。故庄子讲≈ot;是非≈ot;，境界高。老子讲≈ot;得失≈ot;，境界浅。此后黄老之学，变成权谋术数，阴险狠鸷，尤非老子之所及料。
三、《易》《庸》
以上讲老子思想，提出一个≈ot;天人合一≈ot;，即人生界与宇宙界合一，文化界与自然界合一的一种新观点。此一问题，本是世界人类思想所必然要遭遇到的惟一最大主要问题。春秋时代人的思想，颇想把宇宙界暂时撇开，来专一解决人生界诸问题，如子产便是其代表。孔子思想，虽说承接春秋，但在其思想之内在深处，实有一个极深邃的天人合一观之倾向，然只是引而不发。孟子性善论，可说已在天人交界处明显地安上一接榫，但亦还只是从天过渡到人，依然偏重在人的一边。庄子要把人重回归到天，然又用力过重，故荀子说其≈ot;知有天而不知有人≈ot;。但荀子又把天与人斩截划分得太分明了。老子始提出≈ot;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ot;之明确口号，而在修身、治国、平天下一切人生界实际事物上，都有一套精密的想法。较之孟子是恢宏了，较之庄子是落实了，但较之孔子，则仍嫌其精明有余，厚德不足。而且又偏重在自然，而放轻了人生文化之比重。《易传》与《中庸》，则要弥补此缺憾。《中庸》说：
把自然扣紧在人性上，把道扣紧在人文教化上，这是把孟子来会通到庄老。《易传》说：
这仍是把孔孟≈ot;仁义≈ot;来会通庄老之≈ot;天地≈ot;≈ot;自然≈ot;。顺性命之理，即是顺自然。人道中之仁义，即是天道中之阳阴。地道中之刚柔，此即是道法自然。故曰：
此处特提≈ot;穷理≈ot;一观念，极重要。《易传》所谓≈ot;穷理尽性以至于命≈ot;，即孟子所谓≈ot;尽心以知性，尽性以知天。≈ot;即孔子所谓之≈ot;下学而上达≈ot;。
道家观念重于≈ot;虚≈ot;，虚而后能合天。儒家则反身内求，天即在人之中，即就人文本位充实而圆满之，便已达≈ot;天德≈ot;，便已顺≈ot;天命≈ot;，更不必舍人求天。《易传》之穷理尽性，亦即是《中庸》之致中和。《中庸》曰：
≈ot;中≈ot;即是人之性，≈ot;致中和≈ot;即是尽性穷理。何以说≈ot;致中和即能天地位，万物育≈ot;呢？《易传》曰：≈ot;天地之大德曰生。≈ot;天地之生，在于有阴阳之分。人道之生，在于有夫妇之别。《中庸》曰：
夫妇之≈ot;合≈ot;本乎人性，而夫妇有≈ot;别≈ot;，又于别中见≈ot;和≈ot;。别生≈ot;敬≈ot;，和生≈ot;爱≈ot;。别生≈ot;义≈ot;，和生≈ot;仁≈ot;。夫妇之道，即是仁义爱敬之道，此见≈ot;人道≈ot;即≈ot;天道≈ot;，人生界即是宇宙界。
《易传》《中庸》，一面认为人道本身就是天道，此义当溯源于孔孟。但另一方面也常先从认识天道入手来规范人道，此法则袭诸庄老。但庄老言天道，只就≈ot;现象≈ot;言，《易传》《中庸》则不肯就象言象，而要在现象中来籀绎出此现象所特具而显著的≈ot;德性≈ot;，此一点，与庄老发生绝大歧异。《易传》里所注重的≈ot;法象≈ot;观念，显然渊源于老子，但有一极大不同点。老子只指出此现象之常对立，常反复，仅就现象来描述现象。《易传》则就此现象而指出其一种无休无歇不息不已之性格，故曰：≈ot;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ot;≈ot;健≈ot;乃天行之象之一种特性，一种本身内在固具之德。《中庸》也说：
《中庸》又于健行不息中说出一个≈ot;至诚≈ot;来。若非至诚，如何能健行不息呢？《易传》指出此道之健，《中庸》则指出此至健之≈ot;道≈ot;之至诚之≈ot;德≈ot;。惟其至诚而健，故能不息。惟其不息，故能博厚高明悠久而成其为天地，成其为道。
我们若把西方的哲学观点来衡量批评庄老与《易》《庸》，他们都是主张根据宇宙界来推及到人生界的。庄老宇宙论，可说是唯物的，他们对物的观念，注重在其流动变化，是气化的一元论。《易》《庸》并不反对此观点，只从天地万物之流动变化中，指出其内在固有之一种性格与特征，是≈ot;德性的一元论≈ot;。此种德性一元的观点，为中国思想史中之特创。《易》《庸》即运用此观点来求人生界与宇宙界之合一，所谓≈ot;天人合一≈ot;。因此《易》《庸》不失为儒家孔孟传统，而终与庄老异趋。
庄老都认为宇宙间一切事象，全是对立的。《易传》《中庸》则不同，他们似认为一切对立，都不是截然的。在对立的两极端之间，还有一段较宽较长的中间过程，此即儒家所谓≈ot;中道≈ot;。这一新观点，也是庄老强调了宇宙事象是一切相对立的这一观念之后，而始提出的。《易传》说：
此说人生界一切事理，主要的不在两头，而在其中段。我们须认识得此中间过程而应付得宜，始是本末始终，一以贯之。故说：≈ot;阴阳合德。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ot;《中庸》也说：
当知善不专在极端处，而在中庸处。好问好察迩言，便是舜之乐取于人以为善。择乎中庸，并不是教人在两极端上同样打一折扣。所谓≈ot;中庸≈ot;之道，根本不认有截然两端之对立，看若对立，而其间实有一相通相和之中性存在，故曰：
≈ot;中≈ot;处即是其≈ot;和≈ot;处，即是此两极端之交互通达而合一处。《中庸》说：≈ot;天地之大，人犹有所憾。≈ot;人若要站在一极端上，实无此极端可站。试问天地是否算得上至善？除却像西方宗教里的上帝是至善以外，便只有中庸之道可算得至善。因为中庸之道是≈ot;庸德之行，庸言之谨≈ot;。《中庸》又说：≈ot;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ot;论是非，不是截然对立之两敌体，但要在此混然一体中，明辨是非，所以要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惟天地间并无截然对立的是非，若使有，则在其终极处，所谓其初难知，其上易知。人类永远在下学而上达，永远在过程中。所以易卦终于≈ot;未济≈ot;。若站在终极处，则天地灭绝，更无演进，更无变化。就理论上言，应求出此两端。就实践上论，则很难遇见此两极端。所以说≈ot;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ot;。≈ot;用≈ot;即是实践，在人世间的实践，则既非上帝，也非魔鬼。善恶、是非之辨，往往是中间过程之相对，而非两极之绝对。如是则理论与实践，也便成为两极端。我们仍须≈ot;执两用中≈ot;，把≈ot;理论≈ot;与≈ot;实践≈ot;之两极端中和起来，一以贯之，这是儒家中庸的辩证法。这一番理论，较之庄老所言，又进了一步。其实《易》《庸》思想，《论语》《孟子》均已说及，只是引而未发，必得经过《庄》《老》一逼，始逼出《易传》与《中庸》来。
下 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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