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庄老通辨 > 王弼郭象注易老庄用理字条录
    (一)

    昔程伊川有性即理也之语,朱晦庵承之,乃谓天即理。《论语》获罪于天。《集注》亦解作获罪于理,大为清儒所讥。陆王改主心即理。要其重视理字,则程朱陆王无大别。故宋学亦称理学。然考先秦古籍理字,多作分理条理文理解,亦或作治理言,实未尝赋有一种玄远的抽象观念,有形上学之涵义,如宋儒所云云也。清儒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辨此甚详尽。《孟子·告子上》篇:

    戴氏之说曰:

    此戴氏谓理字在中国思想界,赋与以一种形上学之最高抽象涵义,其事实始于宋人也。窃谓戴氏之说是已,然其间实有一段甚长之演变,固亦非直至宋儒,乃始重视此理字。且宋儒所提此理字之涵义,亦非前无所承,全由特创也。

    窃谓理字观念之重要提出,其事实始于道家。庄子与孟子同时,其书亦曾用理字。《养生主》有曰:

    天理二字,始见于此。韩非曰:≈ot;理者,成物之文。≈ot;成玄英疏:≈ot;天理,天然之腠理。≈ot;《庄子》书重论自然,喜言万物,故其书中用理字,虽仅此一见,而后起治道家言者,不期而多用理字,如《庄子》外杂篇,及吕览韩非淮南皆是,此一宗也。

    其又一宗为晚出之儒家,亦由会通道家义,而屡用此理字,如荀卿《易传》《小戴记》皆是,此为又一宗。荀卿《非相篇》有曰:

    此实为先秦诸子言理字之最扼要者。盖言及理字,必偏主于事物,事物有类可分,乃始有理可指也。清儒焦循说之曰:≈ot;理者,分也,各有分焉,即各有宜也。≈ot;物理通于事理则曰宜。事之宜不宜,亦由分类而见。《老子》书始提象字,象即今语之抽象,此即荀卿分类之说之所由承也。故荀卿书亦屡言象字,此皆其思想递禅痕迹之可见者。

    《易·说卦传》有曰:

    又曰:

    《说卦传》亦后出书。道德连文始《老子》,和顺二字,为庄老所爱用,而儒家袭取之,故荀卿及《小戴礼》皆多用和顺字。性命之理,则亦谓人与万物所禀受之天性,各有其分理可循也。

    《小戴礼·乐记》篇有曰:

    郑玄注:

    今按:《乐记》篇又谓:≈ot;乐由中出,礼自外作。≈ot;又曰:≈ot;乐者为同,礼者为异。≈ot;盖谓出于中者为同,作于外者为异也。作于外乃就事物言,故曰:≈ot;万物之理,各以类相动。≈ot;盖物各有分,斯即物各有理也。其分各可归类,以类相动,则理见于事矣。郑注理犹事也,实为后人理事对言一观念之始起也。

    《乐记》篇又曰:

    郑玄注:

    盖人之性亦分赋自天,故人性亦有其自然之分限,此种自然之分限,即所谓天理也。若人不能反躬自节,而外骛物欲以求穷极,则越乎其所赋之分限,而天理灭矣。灭天理,即谓违失其性,故郑氏以性注理,此又为后人性理两字互释之原本也。

    又按:《荀子·正名》篇:

    上引《乐记》语,似实本此。重物即是穷人欲也。荀子又曰:

    又曰:

    荀子特以理欲对文,而《乐记》增成之为天理人欲。盖理见于外,故曰天。欲起于中,故曰人。荀子之所谓中理,即《中庸》之所谓中节也。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即荀子所谓情得其养也。故《中庸》虽不言理字,而实与《荀子》《乐记》大义相通也。

    至西汉董仲舒《春秋繁露·同类相动》篇有曰:

    此又以理数互言。盖理见于分,分之最易见者莫若数,故理之最易征而知者,亦莫明于数也。仲舒始以数理观念代替先秦道家之自然观念,谓宇宙间一切事象物质之变化,其背后皆有一种数与理之作用引生而推动之。盖凡事物之同类者,积至于某程度,某数量,即可引起某种变化,此乃自然之理,实即一种使之然之理也。仲舒此说,盖由荀卿类不悖虽久同理之观念引衍而出。仲舒之所谓使之然之理,亦即郑玄之所谓事理与性理也。故可谓理字之观念,至汉儒而又有新发展。而此种新观念之展出,大体实仍自道家思想之系统下引衍而来,此亦甚为显白也。

    惟特别重视此理字,一再提出,以解说天地间一切自然之变化,而成为思想上重要之一观念,则其事当始于魏晋间之王弼与郭象。弼注《周易》与《老子》,象注《庄子》,乃始时时提出此理字,处处添入理字以解说此三书之义蕴。于是遂若缺此一字,天地间一切变化,皆将有无从解说之苦。此一理的观念之郑重提出,若谓于中国思想史上有大功绩,则王郭两家当为其元勋。亦不得谓宋儒绝不受王郭之影响。此下特就弼注《老》《易》,象注《庄子》,遇其以理字为说者,为之逐条录存,以证吾说,此实为治中国思想史者一重要大题目也。

    (二)

    王弼注《易》,括其大义于《周易略例》篇,首《明彖》,即谓≈ot;物无妄然,必由其理≈ot;。又曰:≈ot;统之有宗,会之有元≈ot;,此即一切统会之于理也。物不妄然,必由理而然,此即董仲舒理使之然之说也。故其注文,常多特增理字。如乾卦,≈ot;乾元用九,天下治也≈ot;,注:

    此谓天下一切物之动,皆有其所以然之理。而统其宗会其元者,则为至理也。又坤卦≈ot;六五,黄裳元吉≈ot;,注:

    此以理为文理,又称极物之情,故能通理,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说理字,都如弼此注。又讼卦≈ot;九四,复即命,渝安贞,吉≈ot;注:

    此谓一切事有本理,即固然之理也。此理字地位,已超命字上。不仅孔孟重视命,即庄周内篇亦重视命,此后宋儒始以天理观念代替天命观念,弼之此注,已启其端。又豫卦≈ot;六二,介于石,不终日,贞吉≈ot;,注:

    此谓理有必然也。所以然之理,本然之理,与必然之理,为理字涵义三大纲,王弼均已举出。皆承董仲舒使之然之理以为言也。而就其统宗会元者言,则为至理。此后宋儒言理,亦无逃此范围矣。又噬磕卦≈ot;九四,噬乾胏,得金矢,利艰贞,吉≈ot;,注:

    此所谓通理之道,即上所谓极物之情也。理相通,故得统宗会元而循其至理也。又睽卦,≈ot;睽,君子以同而异≈ot;,注:

    此条最当注意。厥后以理事对立,唐代华严宗最畅其旨,而语实本此。郑玄注《礼》,谓理犹事,盖不能如弼之此注之畅析也。何以谓同于通理,此即《略例》所谓统之有宗,会之有元,既天下事皆统会于一理,则众理自通,不得不同。按《周易》本文,≈ot;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ot;则所同者在事,所通者在志,而弼注则谓事由分职而异,理由共通而同,其越出正文,自辟新解,岂不甚显。又解卦初六象传,≈ot;刚柔之际,义无咎也≈ot;,注:

    今按:义就行事者之立场言,理就事之本身言。故义可说为无咎,理则无所谓无咎也。弼之此解,显非《易》文原义,此与朱子解获罪于天作获罪于理,更何异乎?又夬卦初九象传,≈ot;不胜而往,咎也≈ot;,注:

    今按:《易》文本义,谓事不可胜而往为咎,弼转增理字释之,谓不胜之理,在于往前,此亦清儒所讥增字诂经之一例也。又丰卦象传,≈ot;雷电皆至,丰,君子以折狱致刑≈ot;,注:

    按王弼言理,或以事理对举,或以情理连称,其《周易略例》首明彖,即专言理,次明爻通变,即专言情。一切人事,情理二字足以尽之,此弼注《易》之大旨。清儒戴震焦循颇喜言情理,章学诚则转言事理,其实弼之注《易》,已兼举之。若就《周易》上下经本文论,惟≈ot;黄中通一理≈ot;语一见理字,而弼注用理字上如举,凡九处。盖古人注书,非尽随文训诂。亦有特创新解,越出所注本书范围,而卓然自成一家言者。弼之注《易》,亦可谓是弼之一家言也。

    (三)

    又按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引王弼注,虽只鳞片爪,亦时见理字,兹举其要者。《里仁》吾道一以贯之章,弼曰:

    此注与《周易略例·明彖》所谓统之有宗,会之有元,显然异语相足。会之有元,即指理之可会通归一也。《论语》本言道,而弼注转言理。大率言之,唐以前人多言道,宋以后人多言理,以理的观念代替出道的观念,此在中国思想史上为一大转变。王弼可谓是此一转变之关捩也。弼又曰:

    理极无二,即为后来竺道生顿悟义所本,亦即犹宋儒濂溪之言太极也。故王弼言理,既为释家辟路,亦为宋儒开先。而清儒戴焦言理,则尤与弼之此条意近。

    又《述而》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章,王弼曰:

    今按:此条尤见弼之援老释孔,汇通儒道之深致。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因凡可名者皆有对反,苟有对反,则非大通。故大道必无名,以其会归合一,更无对反也。自汉以下,渐以理字代道字。此一转变,至弼而大定。魏晋间人好言名理,即犹老子言名与道也。理极无二,即犹老子以一说道也。会归合一,始为大道,始是至理,而遂不可复名矣。弼此条又以中和释至理,此后释家及宋儒,遂群尊《中庸》,亦可谓由弼启之也。

    又《子罕》大哉孔子,博学无所成名章,王弼曰:

    此亦以《老子》书之无名,释《论语》之无名也。古人言理皆主其分,弼之言理更主其和。会通合一则和矣。和则更无物物之分,将惟见其为一理也。然则晦翁之以天释理,岂不与弼之说有相似乎?

    又《阳货》性相近习相远章,王弼曰:

    今按:弼之此条,谓即性非正,而能使之正。即火非热,而能使之热。此其意,殆已隐涵一种体用观念之分别,特未明白剖言之耳。盖火即体也,热即用也。弼又言性使之然,此犹言理使之然也。则言理事即犹言体用,此皆在魏晋当时人观念中已露其端倪,而特未能如后人之剖划透彻耳。又弼曰,能使之热者气,则在魏晋人观念中,显尚不如朱子时之理气两分,严明剖别,而转陷于以死人骑活马之讥。然则言辨之演进,亦有愈后愈精而转失之者,此亦治思想史者所应知也。

    (四)

    弼之注《老子》,亦多平添理字以为说者。如其注≈ot;人之所教,我亦教之≈ot;云:

    此条不用大道字,而用至理字。《老子》书明言道,弼注必改言理,此正弼注之越出原书而自有其贡献之所在也。又理与自然并举,即为自然之理。庄老言自然,而弼注改用理字,其事可谓始于董仲舒,然不得不谓其至于王弼,而此一观念始臻显白也。又如注≈ot;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ot;云:

    常道字为《老子》书所固有,理字为弼注所新增。殊途同归,虑百一致,此弼援《易》注《老》也。宋儒晁说之谓:≈ot;弼本深于老子,而易则末矣。其于易,多假诸老子之旨,而老子无资于易者,其有余不足之迹断可见。≈ot;今按晁之此说,似犹不知弼之注《老》,乃亦假诸其《周易略例》之所得也。以余观之,弼之注《周易》,其功尚远出于其注《老子》之上。晁氏曰:≈ot;呜呼!学其难哉!≈ot;则诚矣其难矣。又如其注≈ot;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ot;云:

    然则弼之言理,有所以然之理,有本然之理,有必然之理,有是非之理,此皆越出《老子》本书以为说也。《吕览·离谓》篇:≈ot;理也者,是非之宗也。≈ot;此为弼言是非之理之所本。

    又按:《老子》五千言无理字,而弼注平添理字为说者如上举,观其注《周易》注《老子》,即知其对于理的一观念之重视矣。

    (五)

    弼之后有嵇康,亦治庄老,而最善持论,其集中亦常言及理字,然尚可谓其乃自抒己见。至郭象注《庄子》,乃亦处处提及理字,一似弼之注《老易》,而犹有甚焉。兹再逐条列举如下:

    此谓理属自然,而又必然也。弼之注《老》,已屡提自然字,又以理与自然并举。象之注《庄》,乃益畅发自然之义,而始显明提出自然之理一语,则弼注所未及也。

    弼始言事理,象又足之以物理。理有至分,宋儒谓之理一分殊。物有定极,宋儒则谓一物一太极,万物一太极。此皆从王弼统宗会元之说来。然则乌得谓王郭言理与宋儒理学,在思想进展上,乃一无关涉乎?

    至理字袭王弼。理迹对言,理属形而上,迹则形而下。则犹弼之理事并举也。

    又:推理直前,而自然与吉会。

    推理直前,语似宋儒。

    《齐物论》:凡物云云,皆自尔耳,非相为使也,故任之而理自至。

    董仲舒始言物有使然之理,此为儒家义。郭象言物物各有自然之理,更无使之然者,为道家义。其言理虽殊,其重理则一也。

    又:至理尽于自得。

    又:至理无言。

    又:万物万形,同于自得,其得一也。已自一矣,理无所言。

    又:物物有理,事事有宜。

    此条极似晦庵。晦庵《大学》注,本云:≈ot;物,事也。≈ot;其《格物补传》,乃云:≈ot;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ot;,此物字亦可作事解。事理物理,理本相通,始是至理。而宋儒言理,远同魏晋,亦于此可见矣。

    按象言物物有理,此与程朱意合。谓理非性分之内者,未尝以感圣人,则与程朱意异。故象谓至理尽于自得,惟专重于性分之内。程朱则主格物穷理以尽性而至命,则必由统宗会元而达。由此以观,可谓伊川晦翁较近王弼。而郭象之言,则似较近明道也。

    又:务自来而理自应,非从而事之也。

    理应之说,亦始王弼,而极为宋儒所乐道。

    理有至极,即太极也。物之自然即理,是犹性即理也之意。

    至理畅于无极,即犹云无极而太极也。推郭意,似主性分之内即是一无极。亦即物物一太极义也。

    郭象既言自然之理,又言独化之理,此皆王弼所未及也。戴氏《孟子字义疏证》,申明理字古义,亦未尝及此等处。凡此皆郭象所新创也。

    《养生主》:养生者,理之极也。

    又:忘善恶而居中,任万物之自为,闷然与至当为一,故刑名远己,而全理在身。

    全理字亦像新创。全理在身,仍即物物一太极义也。

    又:尽理之甚,既适牛理,又合音乐。

    尽理即穷理也。牛亦有理,即凡天下之物,莫不有理也。

    《庄子》书只言道,象注特增理字。

    又:但见其理间也。

    又:司察之官废,纵心而顺理。

    纵心顺理,极似宋儒语。

    又:理解而无刀迹。

    理间与理解字,为戴氏《疏证》所主。此即所谓文理,乃理字之古义。至王郭与宋明儒所重言之理,则断非此文理一义所能限。读者通观此文之前后,自知宋儒言理,亦非尽宋儒所首创也。

    又:指尽前薪之理,故火传而不灭。

    《人间世》:依乎天理,推己性命,若婴儿之直往也。

    又:当理无二。

    当理无二语,亦极似宋儒。竺道生顿悟义,由此入。

    又:事有必至,理固常通,故任之则事济。

    又:理无不通,故当任所遇而直前耳。

    又:不复循理。

    又:任理之必然者,中庸之符全矣,斯接物之至也。

    象之注庄,颇好言中庸字,而《中庸》之书,亦特为宋儒所乐道。知王郭之与宋儒,其间固多相近可通之处也。

    此条顺理与逆节对文,故予谓《中庸》之言中节,即犹荀卿之言中理也。郭言顺理,则犹庄子之所谓约分也。

    理自生成,则可谓有生成之理,实即自然之理也。此义为后来王船山所乐道。

    《德充符》: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则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动静取舍,性情知能,凡所无者,凡所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尔耳。

    此条与晦翁天即理也之说,遥相符会。其实亦即自然之理也。

    又:华薄之兴,必由于礼,斯必然之理。

    又:欲以直理冥之,冀其无迹。

    直理字,又象新创。

    魏晋时人好言名理,而象之注庄,则独少言名理字。据此条,知象之言理,远较其同时好言名理者为深至矣。似象此意,实自王弼所谓不可名之理来也。

    此条由理通命,其所谓命,乃指一切遭遇言。庄子此处本文正言命,象注乃转由命而推本之于理,此即朱子天即理也之说,而朱子言命,亦多指遭遇言。从此等处参入,可悟魏晋与宋儒说理,正有许多相近可通处也。

    按《易·说卦传》言,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象之此条近之。王郭盖皆求以老庄会通之于儒说者。宋儒乃不期而与之近。

    又:既禀之自然,其理已足。……物无妄然,皆天地之会,至理所趣。

    据此条,知象之言理,实本原于弼。惟谓其理已足,不待乎外而可尽,此则为郭象注庄之特著精神处也。

    又:生理已自足于形貌之中,但任之则身存。

    按宋儒必言天地之性,必主格物穷理,而郭主理自足于本身,此其异。生理字亦象新创。此后王船山好言生理,乃转近郭义。

    此条极有深趣。象之所阐,重在至理自足,此所以越出王弼,而自成为一家言也。

    又:理当食耳。

    按此处本文仅谓≈ot;其食不甘≈ot;,而象注以理当食耳为说,试问与朱子注《论》《孟》横添理字处,又复何异乎?

    又: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物之感人无穷,人之逐欲无节,则天理灭矣。

    此条原本《乐记》,而《乐记》此语特为宋儒所乐引,又可证王郭之与程朱,实自有其相近可通处也。

    此仍统之有宗,会之有元义。惟孔孟统会之于天,老庄统会之于道,而王郭则统会之于理。而郭象则尤主以一己性分之内者为之本。程朱则可谓又自王郭而求重反之孔孟。后世尊程朱,斥王郭,是为未脱门户之见,实未足以与语夫思想演进之条贯也。

    明道言,≈ot;人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ot;又曰:≈ot;明理可以治惧。≈ot;怒与惧皆物情而非理,此义象已先言之。

    此条有深趣。后惟王船山时发此旨。

    于理当寐四字,极似宋儒语。

    又:理有至极,外内相冥。……乃必谓至理之无此。是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以释天下之可悟。

    明道谓性无内外,即理冥内外也。

    此又与宋儒虚实之辨,主一之说甚相似。

    人理字,《庄子·渔父》篇有之,此条以人理与自然对文,亦理一分殊也。宋儒不喜用人理字,因理既统宗会一,则不宜再分天人也。

    按此条近宋儒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之辨。

    此条有深趣,船山最喜于此等处深说之。

    又:嫌其有情,所以趋出远理。

    《应帝王》:应不以心而理自玄符,与变化升降而以世为量,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

    按《庄子》内篇七篇,理字惟《养生主》≈ot;依乎天理≈ot;语一见,而象注用理字者如上举共七十条。可见象之自以理字说庄,此即郭象注庄之所以为一家言也。

    (六)

    《庄子》外杂篇用理字始稍多,而象注用理字处更多,兹再逐条录之如下:

    万理字,亦郭创。

    《在宥》:赏罚者,圣王之所以当功过,非以著劝畏也。故理至则遗之,然后至一可及也。

    又:当理无悦,悦之则致淫悖之患矣。

    当理无悦语,似宋儒。

    按此处本文为≈ot;神动而天随≈ot;,象注横增理字,乃谓天随理而行,以此较之朱子注《大学》格物为穷格万物之理,其为增字诂经,不尤甚乎?其谓天随理而行,较之朱子天即理也之说,理字之地位,亦不啻更高一级矣。

    又:事以理接,能否自任,应动而动,无所辞让。

    此处本文为≈ot;接于事而不辞≈ot;,象注事以理接,此理字显是于原旨外添出。

    按:本文,≈ot;通于一而万事毕≈ot;,象注以群理易万事。群理字,亦新创。群理犹云万理也。

    按本文:≈ot;千岁厌世,去而上仙≈ot;,象注乃谓因其任穷理之变,故厌世。盖任理则无欲,因曰厌。象意如此,岂不可与宋儒立论相通?

    《天道》:伦,理也。

    又:各司其任,则上下咸得,而无为之理至矣。

    无为之理,即自然之理也,亦新创。

    人事皆在至理中来,此即理事无碍,事事无碍也。

    《天运》:故五亲六族,贤愚远近,不失分于天下者,理自然也。

    又:仁孝虽彰,而愈非至理。

    又:非作始之无理,但至理之弊,遂至于此。

    又:弊生于理,故无所复言。

    按:至理之弊,弊生于理,皆宋儒所不言。

    正理字亦新创。

    又:天理自然,知故无为乎其间。

    按:此处本文为≈ot;去知与故,循天之理≈ot;。云循天之理,则所重犹在天。云天理自然,则所重转在理。

    按:此处本文曰≈ot;不豫谋≈ot;。注云理至而应,为深一层说之。

    按本文≈ot;和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ot;。

    按本文≈ot;道,理也≈ot;。

    按本文:≈ot;道无不理,义也。≈ot;

    理分字,象特创。象注又屡言性分,宋儒性即理之说,象注已寓。

    又:以小求大,理终不得。各安其分,则大小俱足矣。

    又:应理而动,而理自无害。

    按本文≈ot;动不为利≈ot;。象注应理而动,转入正面。

    本文曰:≈ot;不贱贪污。≈ot;象注转深一层说之。理自无欲语,大似宋儒。

    本文曰:≈ot;不多辟异。≈ot;象注特增理字。而用意特重于分殊,故曰任理而自殊矣。

    按本文:≈ot;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ot;情理兼称,似为王弼注《易》之所本。

    按本文:≈ot;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ot;

    按本文:≈ot;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ot;注文以天理代天字,此犹朱注《论语》获罪于天云天即理也之先例也。惟象此处,所谓天理,重节限义。仍是重于理之分。

    按本文:≈ot;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ot;注以理字代命字。

    按:王弼主圣人有情,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惟应物而能无累于物耳。郭象承之,而足之以理遣。

    此即程子性即理之说。

    此又性即理之义。人理全即是天理全,郭注一贯注重分殊,此乃郭之一家言也。

    此条又是以《中庸》说理。

    此条俨似宋儒语。

    此亦性即理之义。

    《田子方》:缺。

    《知北游》:物无不理,但当顺之。

    按本文:≈ot;果蓏有理。≈ot;

    按本文:≈ot;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ot;注特增理字。

    又:理自达彼耳,非慢中而敬外。

    按本文:≈ot;敬中以达彼≈ot;,注特增理字。

    按本文:≈ot;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ot;注文以理释天,即是以理代命也。

    又:平气则静,理足顺心,则神功至。

    《徐无鬼》:反守我理,我理自通。

    按本文:≈ot;反己而不穷≈ot;,注文以理释己。我理字,特创。有天理,有人理,有我理,此皆理一分殊也。

    按本文:≈ot;冥有枢≈ot;,注特增理字为说。

    按本文:≈ot;阖不亦间是已,奚惑然为。≈ot;

    按本文≈ot;与物同理≈ot;。

    按本文鱼乞水,而注以不当理说之。此理是分限义。

    又:当通而塞,则理有不泄而相腾践也。

    又:通理有常运。

    按本文:≈ot;天之穿之,日夜无降。≈ot;注通理字袭自王弼。此又是以理释天之例。

    按本文:≈ot;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ot;

    按本文,≈ot;莫得其伦≈ot;,《天道》篇注,≈ot;伦,理也。≈ot;然此处注语甚曲强,盖象自好以理说庄,未必与庄书原义触处可通也。

    按本文:≈ot;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ot;注以理释命。

    按本文:≈ot;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ot;注谓命若有意,即非自然,故以理释命,而谓是命之理。命理字,特创。此可与以理释天各条同参。象既畅发自然之旨,故不好言天言命,而专提出理字。王弼注《易》,已曰:≈ot;天,形也。≈ot;王郭两家,所以必言自然言理者,其意居然可见。此为魏晋宋明所以重言理字一大原因,作者已另文阐发,此不详。

    按本文:≈ot;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也。≈ot;注文以理说事物之应,又以神灵字代出鬼字,较庄书原文,遥为深允矣。若《寓言》作者先悟得此,必不云若之何其无鬼矣。此亦可见思想进展之迹,而郭注有超出《庄子》原书者,亦即此等处而可睹。

    按本文:≈ot;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ot;原意,天下事,有相应,亦有无相应,故若有鬼,若无鬼。注文以理说之,则理无不相应,故此条本文明说无以相应,而注文必说成理自相应而不由于故,不由于故则属自然矣。自然相应,故曰自然之理。既不由天命,亦非由鬼神。王弼之注《易》,郭象之注《庄》,特提出一理字,其在中国思想史上之贡献,诚不可没,看此条更显。

    又按:董仲舒论同类相动,谓其理微妙,实非固然,此分自然与理而两言之也。郭象此注,则并自然与理而一言之。故郭象特提出自然之理一语,不得不谓是象之特创也。

    独化之理,亦即自然之理。此乃理字之深趣,虽可与分限之理相通,而不当以分限尽独化。此乃郭象注《庄》之特著精神处也。明乎此,则戴氏《疏证》所释古书理字本义用以驳击宋儒者,洵为浅之乎其说理矣。盖戴氏不仅不识宋儒,乃亦不识王郭,专恃训诂家法,终不明得理趣,此又郭象之所以不喜言名理也。郭象不喜言名理,此即郭注之所为深有得于庄学之精神也。

    《盗跖》:缺。

    《说剑》:缺。

    《渔父》:夫孔子之所放任,岂直渔父而已哉?将周流六虚,旁通无外,蠢动之类,咸得尽其《所怀》,而穷理致命,固所以为至人之道也。

    《列御寇》:理虽必然,犹不必之,斯至顺矣,兵其安有?

    按本文:≈ot;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ot;

    按本文:≈ot;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ot;注文以理代必字。夫既云理所必然,圣人亦岂犹不必之乎?宋儒所以异乎孔孟者,孔孟常言天命,天命不可必,而宋儒喜言天理,理则必然,故宋儒说理,转若有固必之嫌。今象以顺理释原文之不必,其为曲说甚显。盖既主一切以理说庄书,宜有其扞格而难通。而注文之所以自成为一家之言者正在此。此又学者所不可不深玩也。

    按本文:≈ot;皆有以养,民之理也。≈ot;民理语犹人理。

    按本文:≈ot;以自苦为极。≈ot;极字岂可解作尽理之法乎?而注文必如此说,此其所以成为一家言也。

    按本文:≈ot;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ot;亦安不得一理字。

    按本文:≈ot;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ot;注文谓惟圣人始能循天之理,然则圣人固非块然为无知,于是有晦翁致知在格物之说。

    按本文:≈ot;其行身也,徐而不费。≈ot;注文横增入道理字。

    按本文:≈ot;人皆求福,己独曲全。≈ot;象以顺理解曲全。亦曲强。

    按本文:≈ot;以深为根≈ot;,语本明显,而注文必以理字说之,乃有理根之语。理根为太初之极,即谓宇宙万物皆出于理,是即濂溪《太极图说》之先声矣。

    又:其言通至理,正当万物之性命也。

    按本文:≈ot;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ot;安不上理与性命字。注文则谓至理正当万物之性命,亦与宋儒程朱语相吻合。

    按此指惠施历物之意以下及于辨者言,当时即目之为名理,以辨名为析理,此象之所不喜也,故此注言之如此。

    按外杂篇郭注用理字者如上举,共七十六条,其正文本见理字者,已随条备列,较之注文,比数不足十一。此外则皆郭注所横增也。此外《庄子》外杂篇本文,尚有言及理字处,然非王郭及宋儒言理之主要义,此不备引。顾后人独知宋儒以理说孔孟,却不知王郭以理说《易》《老》《庄》,何也?今若谓提出此理字之一概念,在中国思想史上有其不可磨灭之价值,则王郭两家,实先于宋儒,而又为其前所未逮,此功实不可没。余故备列两家原文,以供治中国思想史者之参证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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