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道家尚自然,此义尽人知之。然道家书莫先于《庄子》,而《庄子》内篇言及自然者实不多。《德充符》:≈ot;常因自然而不益生。≈ot;《应帝王》:≈ot;顺物自然而不益私焉。≈ot;仅两见。似庄子心中,自然尚未成一特定之观念。庄子之所谓自然,不过曰顺物之自为变化,不复加以外力,不复施以作为而已。其后《老子》书始屡屡言自然,曰:≈ot;百姓皆谓我自然。≈ot;曰:≈ot;希言自然。≈ot;曰:≈ot;道法自然。≈ot;曰:≈ot;莫之命而常自然。≈ot;曰:≈ot;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ot;全书五千言,自然字凡五见。其言自然,已有渐成一特定名词之象,如云道法自然是也。然寻其所谓自然之含义,则犹近庄书,无大异致。《庄子》外杂篇,应尤后于《老子》,然外杂共二十六篇,自然字亦仅两见。《天运》:≈ot;应以自然。≈ot;《田子方》:≈ot;无为而才自然矣。≈ot;则自然二字,在先秦道家观念中,尚未成熟确立,因亦不占重要之地位可知。
下至汉初《淮南王书》,乃始盛言自然。曰:≈ot;天下之事不可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ot;日:≈ot;修道理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ot;曰:≈ot;萍树根于水,木树根于土,鸟排虚而飞,兽蹠宝而走,蛟龙水居,虎豹山处,天地之性也。两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而流,员者常转,窾者主浮,自然之势也。≈ot;又曰:≈ot;春风至则甘雨降,生育万物,莫见其为者而功既成矣。秋风下霜,倒生挫伤,莫见其为者,灭而无形。木处榛巢,水居窟穴,禽兽有芃,人民有室,陆处宜牛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秽裘,干越生葛,各生所急以备燥湿,各因所处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观之,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ot;(以上皆见《原道》)又曰:≈ot;舟浮于水,车转于陆,此势之自然也。≈ot;(《主术》)又曰:≈ot;人性各有所修短,若鱼之跃,若鹊之驳,此自然者,不可损益。≈ot;(《修务》)凡此所说,谓万物皆有自然之宜,不须复加以外力,不须更施以作为,则仍庄老旧谊也。然其论涉及大地生物,尽属自然,此纵可谓是庄老旧谊之所包,而确切提出此自然二字,以造化为自然,则不得不谓是《淮南》之新功矣。
其后王充《论衡》亦喜言自然,特著《自然篇》,大意谓:≈ot;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天覆于上,地偃于下,下气蒸上,上气降下,万物自生其间。当其生也,天不须复与也。由子在母怀中,父不能知。物自生,子自成,天地父母,何与知也。≈ot;此亦复以造化为自然,而较之《淮南》所言,益为明白肯定。庄书言有造物者,又曰有生于无,物出于道,至《淮南》《论衡》始主万物自然而生之说。此不可谓非道家思想之又一进步也。
(二)
又后王弼注《老子》,乃始承续《淮南》《论衡》,而畅发自然义。后世遂谓庄老盛言自然,实由王弼之故也。今条举弼注之称及自然者如次。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注: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注: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注:
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注:
及吾无身,注: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注: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注:
百姓皆谓我自然,注:
少则得,多则惑,注:
希言自然,注:
道法自然注:
今按:《老子》本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至高无上,更无所取法,仅取法于道之本身之自己如此而止,故曰道法自然。非谓于道之上,道之外,又别有自然之一境也。今弼注道不违自然,则若道之上别有一自然,为道之所不可违矣。又弼注屡言自然之道,则又若于人道地道天道之外,又别有一自然之道兼贯而总包之矣。故弼注之言自然,实已替代了《老子》本书所言之道字,而弼不自知也。
善行无辙迹,注:
善闭无关键,善结无绳约,注:
是弼既以自然言道,又以自然言性也。庄老皆不言性,弼之以自然言性,此乃弼之扶会儒义以为说也。
又复归于婴儿,注: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注:
圣人去甚去奢去泰,注:
道常无为,注:
建德若偷,注:
人之所教,我亦教之,注:
是弼注又以至理为自然也。以至理为自然,此又弼之扶会儒义以为说也。及于宋儒,乃始极言性理,然不悟其弥近于庄老,此皆由王弼开其端。故王弼之深言自然,实于中国思想史有大贡献,固不仅有功于老氏之五千言也。
又大巧若拙,注:
知者不言,注:
治人事天莫若束啬,注:
其神不伤人,注:
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注:
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注: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注:
弼之此注,是即以天地为自然也。以天地为自然,虽此后宋儒,亦多采酌其说,莫能自外也。
故《老子》书言自然,仅凡五见。而王弼注《老子》用自然字,共二十七条。其说以道为自然,以天地为自然,以至理为自然,以物性为自然,此皆《老子》本书所未有也。然则虽谓道家思想之盛言自然,其事确立于王弼,亦不过甚矣。
王弼既言自然为无称之言,穷极之辞,又其注谷神玄牝一章云:
欲言亡邪,万物以之生。故绵绵若存也。
此明言万物有所从出,有所自生,而其所从出所自生者,乃为不可名言之一境,王弼则称此一境曰极,此极则明是自然。故《老子》书明言道生万物,而弼注则转成为自然生万物,此一说乃为其后向秀张湛所沿袭。
(三)
《列子·天瑞》篇,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张湛注:
此谓庄子亦有此言,今已逸。或指《庄子》书有同此意之言,而向秀之说,则显与王弼大同。彼盖认有一不生不化者为生化之本。此不生不化之本身,则决非一物。既非一物,则为无物。既无物矣,而犹认以为万物生化之本,此则仍是王弼以无为有之本之旧谊也。故何晏《道论》亦曰:≈ot;有之为有,待无以生。≈ot;亦此旨也。然此说实有病。若曰道生万物,或曰物待道而生,或曰万物以自邓然生,则较近庄老原义也。
张湛又引向秀注《庄子》有云:
此明谓自然先万物,是即以自然代替老子之所谓道。王弼以自然为无称之言,穷极之辞。穷极犹云太极,即所谓有物先天地也。无称之言,则无形本寂寥也。循此言之,则宋儒无极而太极之说,亦可谓其本实始于王弼也。
会此诸义,则王弼向秀殆同认为自然生万物,而又以自然为无,故转成为无生万物也。夏侯玄曰:≈ot;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无名,故老氏强为之名。≈ot;然则道也,无也,自然也,此三名相通,可以互训,此为魏晋诸家说庄老之通谊,而其首启之者则弼也。
(四)
惟郭象注庄,其诠说自然,乃颇与王弼何晏夏侯玄向秀张湛诸家异。大抵诸家均谓自然生万物,而郭象独主万物以自然生。此两义显有辨。郭象所持,若与《淮南》《论衡》之言较近。然《淮南》《论衡》仅就当前之生生化化者言之,并未由此上窥天地万物创始之最先原因,并未论及宇宙形成之第一原理。换辞言之,《淮南》《论衡》,乃并未在形而上学之理论上主张宇宙万有皆以自然生之说。故苟涉及宇宙原始,天地创造,则仍须回到庄老道生万物,有出于无之旧说。而所谓自然者,仅亦为道与无之一新名而已,此即王弼何晏夏侯玄向秀张湛诸家之所持。必至郭象注庄,乃始于此独造新论,畅阐自然之义,转用以解决宇宙创始,天地万物一切所从来之最大问题,澈始澈终,高举自然一义,以建立一首尾完整之哲学系统。就此一端言,郭象之说自然,实有远为超越于庄老旧谊之外者。若复以郭象之说,回视《淮南》《论衡》,将见二书所陈,肤薄平近,盖由其未能触及此宇宙创始之基本问题而与以解答,必俟郭象之说,始为创成一宇宙乃自然创始之一完整系统,而有以沟通庄老与《淮南》《论衡》之隔阂。故亦必俟有郭象之说,而后道家之言自然,乃始到达一深邃圆密之境界。后之人乃不复能驾出其上而别有所增胜。故虽谓中国道家思想中之自然主义,实成立于郭象之手,亦无不可也。虽谓道家之言自然,惟郭象所指,为最精卓,最透辟,为能登峰造极,而达于止境,亦无不可也。
郭象注《庄》,其义有承袭向秀而来者,余论《魏晋玄学三宗》已发之。至其所独自创新,而为有大贡献于中国道家思想之演进,而不复为向秀之所及者,则为此文之所欲发也。请再条举而申论之如次。
郭象言自然,其最精义,厥谓万物皆自生自化,更无有生万物与化万物者。其言曰:
此处郭象特提自然二字,谓物各自生而无所出,即谓物以自然生也。
故郭象又曰:
此处仍提自然二字,谓一切日新之化,皆由自然。故万物皆以自然生,亦以自然化,此实郭象注《庄》一绝大之创论,而为王弼向秀诸人所未及也。
此所谓自然生与自然化,郭象又称之曰独化。其言曰:
此处提出独化二字以释自然,自然即独化也。独化即自然也。《庄子》书言造化,万物之外,似为有一造化者。又言物化,则物与物犹若有彼我之分,如庄周之化胡蝶,胡蝶之化庄周是也。盖谓此物化为彼物,彼物又化为另一物,所谓万化而未始有极也。郭象之所谓独化,与此异其趣。盖循独化之言,则不仅无所谓造化者,亦不复有一物之化而为他物。天地之间,一切皆独尔自化。此纯纯常常之大化,乃可节节解断,各足圆成,前不待后,后不待前,彼不因我,我不由彼。在此天地间,则可谓无独不化,亦无化不独。万形万有,莫不各尔独化。就字义言,独即自也,化即然也。自然之体,惟是独化。混而同之,则万物一体。分而别之,则物各成体。同是一独,同是一化,故谓之独化也。
若再进一层言之。独化又曰独生。其言曰:
无所资借而独生,即无所待而独化也。惟其独生独化,乃始谓之自然。自者,超彼我而为自。然者,兼生化而成然。读者只就郭注与《庄子》原文两两比读,即知郭象注义实非庄书原文之所能范围。而郭象之所谓自然,亦非《淮南》《论衡》王弼向秀之所谓自然之所能规限也。
(五)
郭象既主万物以独生独化为自然,乃不复肯认有生于无之旧谊。有生于无之说,其实乃非庄老之本谊。惟外杂篇时有之,下逮魏晋王弼向秀诸家始畅言之。故王弼曰:≈ot;凡有皆始于无。≈ot;又曰:≈ot;万物始于无而后生。≈ot;此为王弼之新义。至郭象,始明白加以反对。此实郭象注《庄》所由杰出自成为一家言之所在也。故《庄子·杂篇·庚桑楚》之言曰:
此明谓万物出乎无有也。而无有则永为一无有,故万物虽有,而实仍是一无有,如是则天地万物乃彻头彻尾在≈ot;无≈ot;之中,圣人所藏,亦藏乎此≈ot;无≈ot;之中而已。此乃《庄子》外杂篇,混杂《庄子》内篇义与《老子》五千言义而说成其如此,而郭象之注则不然。其言曰:
《庚桑》篇明谓出乎无有,故曰以无为门。以无为门,犹老子之所谓玄牝也。玄,同也。万物同出一门,故无可名之。无可名之,斯强名之曰玄牝。非无门也。非无门,即非无所出。而《庚桑楚》乃竟谓万物出于无,此显非《老子》书之本意。郭象乃曰,以无为门,即是无门,无门则无玄牝,无玄牝,则万物无所从出,故郭象之谓无门,即独生独化之义也。故曰徒有出入之名,竟无出入,无出入,则无前后,无彼我,而各成其独。万物既独化无所出,又乌得谓之出于无?
故《庚桑楚》篇明谓有必出乎无有,而郭象释之曰:
此为貌若曲护庄书,而实明背庄书也。《庚桑楚》明曰有必出乎无有,而郭注则曰有者自有,此其异。故曰郭注明背庄书也。庄书又曰:无有一无有,而郭象释之曰:
所谓无有一无有者,既是无矣,则永远是无,毕竟是无。永远无毕竟无,则又何从生有?郭象乃谓今既明明有矣,则有之欻然自生,而不从无生,亦明矣。故《庚桑楚》谓圣人藏乎是者,本谓其藏乎此无之体,而郭象则释之曰:
任其自生,即任其独化,任其自然也。任其自然,任其自生,此则是藏于有,非藏于无矣。自生自化,明明有此生化,不得谓无生无化也。自然,明其有此然,不得谓无然也。故《庄子》外杂篇常爱言无,而郭象则否。其言曰:
此又明违有生于无之说。既曰起于至一,至一即有此至一,亦即独也。起于至一,即犹云独化矣。宋儒周濂溪《太极图说》,谓无极而太极,陆象山大非之,以为只应云太极,不应云无极。周陆之异,亦犹郭象与庄书之辨也。
抑且不仅此而已,郭象又言之曰:
又曰:
庄书本谓无有一无有,则天地万物彻头彻尾是一无,郭象乃谓天地常存,竟无未有之时,则天地万物彻头彻尾惟一有。郭象此说殆亦有所本,乃本之其同时裴頠崇有之旨也。史称裴頠著《崇有论》,王衍之徒攻难交至,并莫能屈。郭象与王衍踪迹颇亲,其录及裴頠崇有之新义,正见郭象左右采获之用思精密也。裴頠曰:≈ot;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必体有。≈ot;此自生字,明为郭象所袭。体有之说,则正与王弼之言体无相对反。袭頠之语,虽仅此数言,然郭象之注庄,则亦仅阐发此数言之大旨而已。是郭象之注庄,不仅袭取于向秀,乃亦采酌自裴頠。能会相反之论,融造相成之趣,若纯以思想家立场言,则复何害乎其有所袭取乎?
(六)
《庄子》外杂篇言天地万物生于无,郭象既破之矣。外离篇又常言道生万物,郭象亦非之。其言曰:
《知北游》篇物出不得先物,取以明先物者乃道,郭象则谓虽至道亦不得先物。何者,至道即至无也。故道之不得先物,犹无之不得先物也。然至道至无之说,其实则并不可持。老子曰:≈ot;有物混成,先天地生。≈ot;又曰:≈ot;失道而后德。≈ot;不得谓失无而后德也。老子主抱一,亦不言抱无。故谓至道为至无之说,实非庄老之本谊也。向秀之言曰:≈ot;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后能为生化之本。≈ot;又曰:≈ot;以相先者,惟自然也。≈ot;会此两言,是向秀之意,即以自然为不生不化,而为生化之本。则若在生化之先,乃有此一不生不化之自然。其说实更不可持。故向秀虽亦言自生之义,然其言明而未融,不如郭义之圆通。故郭之为说,谓无不能生有,此可以纠正《庄子》外杂篇与王弼向秀之失。至以至道谓至无,则亦实非乎庄老之始义也。
故在庄书有明白赞道之辞,而郭象之注又明白非之者。《知北游》曰:
而郭象曰:
在郭象之意,若名之曰道,则犹似有一主宰运使之者之义,今曰自然,曰不得不然,则万物之外,更无此一主宰运使之道以使之然者存乎其先,故曰此皆不得不然而自然。此不得不然而自然者,与其称之曰道,则不如称之曰理。盖理者,自存于物之内,非别存于物之外也。故郭之注《庄》,喜言理,而宋儒承袭之,此亦郭象注《庄》在中国思想史上有绝大贡献之一端也。
《知北游》又曰:
郭象曰:
此亦曲护庄而明背庄之说也。物之自然,既非道使之然,故曰至道无功。然万物既各自自然,则何必又往资于道?道既无功,亦何可资?故曰是曲护之而明背之也。
又《知北游》曰:
郭象曰:
此又曲护之而明背之也。老子曰:≈ot;道可道,非常道。≈ot;此固谓有一不可名之常道矣。故《知北游》所谓道不当名,此非谓道之无有,乃谓有此道而不当赋以名而名之也。而郭象之意,似若谓非有道而不当名,乃竟无道可名也。而今则竟有道名,是无此物而强为之名,故名终不能当。庄老之言无,大体谓其无形无常而不可名,则无者指无形无名言,非竟是一无也。故谓无不能名,则已有此无。此无可名者则道也。在郭象则谓竟无此无,故曰至道乃至无矣。
于是在庄书有备极称扬于道者,如曰:
此一节见于《庄子·内篇·大宗师》,然此节亦出后人羼入,疑非内篇本有。此一节乃备极称扬于道者,而郭象之注又明非之,曰:
此在庄书明曰道神鬼神帝,生天生地,而郭象则必谓鬼神自神,天地自生,鬼神天地皆自然也。既已皆自然矣,又何待资借于道乎?故郭象曰:
庄书明言豨韦氏伏羲氏以下皆以得道而然,而郭象则必转谓其皆由于自得。由于自得,则外不资于道,内不由于己。即独化,即自然也。于此自然独化之外,则更非别有一道以化之,以使之然者,故又曰:
自得犹云自生自化,亦即自然也。故既言自然,即不待复资借于道,故曰道无能,又无功也。
郭象又曰:
故自然则不资借于道,故道既无能,亦无足贵。故《秋水》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耶?郭象释之曰:
此谓万物之自化即道,见于万物自化之外,不复有道之存在也。今一依郭象之说,则不仅无不能生物,即道亦不能生物,皆由物之自生自化,自得自然,则天地万物,宇宙终始,彻上彻下,皆一自然也。故郭象之序《庄子》亦曰:
造物无物,亦即无道。有物自造,即物之自然也。
(七)
于庄书又有言物之相生者,如《知北游》曰:
以形相生,此亦物化之粗迹。由此形生彼形,即非独化,即非自生。故郭象释之曰:
此条虽不明驳庄书,然亦非确守庄意。故曰虽以形相生,亦皆自然。苟是自然,即非以形相生矣。《淮南》《论衡》,正是目以形相生者为自然,而郭象则以独化为自然。既言独化,即非相生。若必主万物以形相生,则必推至万形以前之第一形,即万形所从生之最先形,此在《庄子》外杂篇则曰形形者。《知北游》曰:
成玄英疏:≈ot;能形色万物者,固非形色。≈ot;此盖谓自有一形形者,而此形形者实非形。然虽非形,而实自有一非形而能形形者在,此即庄书之所谓道与无也。向秀所谓≈ot;不化不生,然后能为生化之本≈ot;者,亦即是也。盖一切生与化皆有形,独此不生不化者,则虽形形而实非形也。而郭象于此复非之,曰:
《知北游》之所谓形形者不形,此仅谓其不形,非谓其竟无也。然则此不形者系何?曰即造化是已。今曰形自形,则一切物皆自造自化,别无造化之者。别无造化之者,故以至道为至无。至道且无,然后见万物之自然也。故在庄书,则万物尽属有,而万物之外之先,尚若有一所谓无与道者为之主,而郭象则谓天地间只此一有,只此万形万有,于此万形万有之外之先,不再有所谓至道与无之存在。若以此后宋明理学家用语释之,盖庄书犹谓流行之后有一本体,而郭象则主即流行即本体,流行之外不复再有一本体,此乃庄书与郭象注两者间一绝大之异趣也。
《庄子·外篇·知北游》又曰:
物物者即至无与至道。至无至道之与万有万物,其间更无崖畔际限。而万有万物之间,则互有其崖畔际限焉。万物同本于至道与至无,而不害其相互间之各自有其崖畔际限,此所谓不际之际也。物之与物,其相互间,虽各有其崖畔际限,而实同本于至道与至无之一体,此所谓际之不际者也。《知北游》篇原意本如此,而郭象之解又不然。其言曰:
此处郭注所再三言之者,厥为物物者之无物,此犹谓流行之后别无本体,万物无所从出,无所由来,故至道即至无,生化皆自然也。物之相与,皆各有际,而相互间终不能冥。不能冥,即所谓灿然也。然若就其自生独化者言之,则天地间只是一自一独,只是一生一化,而又何际之可分乎!此郭象言自然之深趣也。
(八)
庄书常言无,常言道,又常言天。凡庄书之言及天者,郭象亦每以自然释之。故曰:
又曰:
故在庄书,往往以天与人对立。天与人之对立,犹之道与物之对立也。在郭象则物外无道,人外无天,天即人之所不为而自然之义。故曰:
又曰:
在庄老之意,则若谓万物以天为体,以道为体,以无为体,惟天与道与无,乃始得谓之为自然。而郭象则谓天地以万物为体,自然者即万物之自然。故曰:
又曰:
有真宰使之然,此真宰即天也。亦即道,即无。此皆真宰之异名也。然苟有真宰,即非自然。所谓自然者,必谓其无有使之然者也。无有使之然,则无道无天,无真宰,而仅此一自然矣。
(九)
惟其物皆自然,而无有使之然者,故乃有无待之义。无待之义,犹之自然,亦郭象注《庄》一主要义也。其言曰:
在郭象之意,天地间万有万形,一切皆自尔独化,各足无待。无待即自然也。若此必待夫彼,即非此之自然。若彼必待于此,则又非彼之自然也。故曰自尔独化而不相待。
(一〇)
此自尔独化,各足无待者,由其外而言之则曰理。郭象曰:
郭象既曰物各无待而自然,又恐人之误会其意,而谓物之皆可由其自我为主宰也。不知虽我亦不得为主,乃始为真自然。故特提出一理字,而曰皆非我也,理自尔耳。盖若以我为自然,则万我各别,自然不成一体。以理为自然,则一理大通,自然至一。此其深意,不可不辨也。
故郭象又曰:
谓理自生,明其非我自生。凡此郭象之所谓理者,由庄书言之,则或谓之天,或谓之命。谓之天,谓之命,亦皆明其不由我主。惟既谓之天或命,则又疑乎若有一物焉,超乎我与物之外,而行乎我与物之中,以为我与物之主宰,而我与物则皆此主宰所运使。今易以称之曰理,则我与物之自尔独化各足无待者显矣。此郭注之微旨也。
此自尔独化各足无待者,由其内而言之则曰性。郭象曰:
性乃自然,而非我然。故象之言自然,必归之性与理,此乃破我之深旨。自然非人与物之所能有,即谓其非我所能有也。非我所能有,此乃自然之深趣。厥后宋儒言天即理,而清儒戴震非之,谓其言理也,≈ot;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ot;若诚如象所释,则无可有戴氏之非难矣。
裴頠崇有之言曰:≈ot;生而可寻,所谓理也。理之所体,所谓有也。有之所须,所谓资也。资有攸合,所谓宜也。择乎厥宜,所谓慎也。识智既授,虽出处异业,默语殊涂,所以宝生存宜,其情一也。≈ot;郭象之旨,则复与裴頠不同。盖裴頠重于由外言之,故以识智为尚,以资宜为归,而主言情择。郭则本内言之,故主率性也。
(一一)
率性而动则谓之无为。郭象曰:
无为之与有为,在庄老之书,本分别言之,今郭象则谓率性而动,即有为,即无为,二者一以贯之矣。万有万形皆本自然,即皆率性,则天下古今上下皆无为也,于何复有有为?故曰:
治庄老者每以刻木为有为,今郭象乃以刻木为无为,运斧为有为。此一分辨,亦有其不得已之苦衷。盖仅曰刻木,则若伤木之性。今曰运斧,则不得谓是伤斧之性,而运斧即刻木矣。宋儒继起,乃曰:≈ot;我写字一心在字上,却非要字好。≈ot;因要字好乃有为,而一心在字上,则仍是无为,非有为也。庄书《天道》篇原谊,在上者当无为,在下者当有为,今郭象又易其说,谓各司其任,各当其能,即有为,即无为,于是无为非真无为,乃率性当理无背自然,而各有所自得之谓无为矣。盖有为在我,无为在理,苟能破我而从理,则一切之为皆出自然,更不须辨无为与有为也。
故郭象又曰:
自郭象言之,则万物率性而动,当理而为,皆即各足自得,皆即自然无为,而实则一切皆有为矣。故曰无为之体大矣,天下何所不无为哉?鸢飞鱼跃,与上下察,飞与跃皆有为也。然皆不出于鸢与鱼之欲为此飞与跃,而皆出于鸢与鱼之天性之自然而为此飞与跃。则此即无为矣。故无为者,非真无为,乃君子之无入而不自得,乃一任其自然,率性而为之之谓无为也。
故郭象又曰:
故无为者,由郭象言之,即约守乎其性分之内,而自用自为之谓。性分者,约之弥小,通之弥大。故独化即自然之全体,无为虽约乎各自之本分,而其体则实弥纶古今上下,而无乎不周遍也。
故郭象又曰:
古今上下,万有万物,一通乎无为,大同乎率性,共本乎自然,乃以合成此一天。故至约者,即所以为大通,而至易者,乃可以成其至难矣。
故郭象又言之曰:
夫若是,故人之所知有涯,而所不知者无涯。人之所为有限,而所不为者无限。抑且知由不知出,为由不为来。不知何以能知,不为何以有为?欻然知,欻然为。所知虽有涯,所为虽有分,而皆自不知出,由不为来。知与为,乃与不知不为者暗会而俱全,斯谓之率性,斯之谓循理,斯之谓自然。故自然率性而循理,斯可无为矣。此所谓无为者,非贵夫无知与不为,乃约其知与为于性分之所能知与其所当为,而一任夫自然之理耳。故有为即无为,无为即有为,此实天人合一之最高义也。
然则郭象之言自然,言无为,其意乃近于儒家之言率性与循理。率性即循理,性与理皆属天,而于人乎见。故郭象又言之,曰:
故人能约其性分之所至以循乎天理,斯人而即天矣。前之如《中庸》,后之如宋明儒,其于性理道命之渊旨,凡所阐发,岂不郭象之注《庄》,多有与之暗相扶会乎?惟儒家之义,多主从道问学以进企乎圣智之高明与精微,而郭象之说,转似主于尊德性,以下逮于群众之广大与中庸,此则其异也。
郭象又曰:
知称绝,为名去,一任乎自然,即儒家所谓一本乎天也。一本乎天,即一本乎性命之理也。故郭象又曰:
又曰:
乘万物,御群才之所为,使群才各自得,万物各自为,则天下莫不逍遥矣。(《秋水》,夔怜蚿 故郭象之所谓无为者,乃万物之各自为,故无为即自然也,自然即自得也。自得即率性而动,率性而动即无待也。此皆郭象之说之首尾一体,本末一条,自成其为一家之系统也。若以自然论为郭象思想之体,则无为论乃郭象思想之用。合此二者,而通观之,斯郭象一家议论之体用备见矣。
(一二)
今再综述郭象自然论之大义。盖天地间万形万化之生之有,皆不自无生,不自无有。亦不自道生,不自道有。复不自天生,不自天有。皆万形万化之自然生,自然有。一切万形万化皆自然生,自然有,故先后不相待而成,彼我不相制而得。故无所用其知与故,作与为。知亦自然而知,为亦自然而为,能亦自然而能,得亦自然而得。此之谓物之性,此之谓物之理,即此之谓物之自然。亦可谓此即是物之天也。然则宇宙本体其终为一虚无乎?曰:固至实大有而非虚无也。然则天地运行其有所定命乎?曰:此又至变极化而未有所定命也。然则天地间一切万有万形,其如一机械乎?曰:此又各自独生独化,互不相待,各自圆成具足,不成其为一机械也。然则天地之间,其复何有乎?曰:惟此性,惟此理,惟此不已之生生化化,互不相待而各足圆成。至异也,亦至同也。人之于其生也,实无所别择,无所祈向,则惟有任性而动,当理而为,自然顺化,一循乎天而止。此郭象注庄之大义也。故郭象之说,若未背乎庄而实有超乎庄之外者。昔人竞谓其注《庄》窃之于向秀,而忽于其自有所独创,则亦非也。
然郭象之说,辨矣而未能谓之是。唐权载之文集《送浑沦先生游南岳序》,述浑沦言,郭氏注《庄》,失于吻合万物,物无不适。然则桀骜饕戾,无非遂性。使后学者懵然不知所奉。此从其说之影响于人文界者言。又宗密《原人论》,斥迷执,谓道法自然,万物皆是自然生化,则石应生草,草或生人。且天地之气,本无知也。人禀天地之气,安得欻起而有知乎?草木亦皆禀气,何无知乎?此从其说之无当于解释自然界者言。故郭说虽辨,终不得后人信奉。而性理渊微之阐发,仍必有待于宋儒。惟郭注妙义络绎,清辨斐亹,为人爱诵。后起儒佛两家,无形中沾染郭义者实多,爰特为拈出而条理之,使治中国思想史者,亦知有郭象一家之言之如是云云也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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