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宣抚使?”
丁焴神情一动:“便是那个击败了红袄军的郭宁?他这是要出兵勤王么?”
夹古阿里合愣了愣。在他眼里,山东定海军的厉害,在于其部前后三次击败了蒙古军,最近这次还阵斩蒙古骁将哲别,此等战功,堪为大金各地兵马的翘楚。至于红袄军,无非是蚁民造反,纤芥之疾,不足一提。这宋人使者的关注点,倒是与他全然不同,或许是因为他们僻在江南,还不知道蒙古人的厉害吧。
但夹古阿里合也无意多事,只点了点头:“对,正是他们!朝廷此番与蒙古大战,各地帅臣俱都出兵支援,山东的兵马从海上抵达,那是最快了!”
眼看着夹古阿里合喜滋滋离了高台,去见定海军下属的兵将,副使侯忠信拢了拢身上的貉袖,凑到丁焴身旁。
“学士,我在淮南时,颇从红袄军的余部那里,听闻这郭宁的事迹。此人能以一汉儿小卒做到大金的宣抚使,手握重兵,坐镇广大领地,想来不仅勇勐绝伦,在治军治政上头,也有些不凡之处。一会儿,我去看一看,探问下其部的底细?”
丁焴沉默片刻,微微点头,又道:“只问一问,莫要多事,咱们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在中都城里。”
“学士放心,我省得。”
“另外,就算两家同行,也莫要让那些兵丁靠咱们太近……那郭宁既是悍将,麾下的骄兵必多,行事也多半凶蛮。咱们一路行来,很是不易,若在中都城下被乱兵劫掠,那可要成为笑柄了。”
侯忠信心领神会,立对后头伺候的都辖喝道:“你可明白了?”
那都辖是三班使臣出身,甚是精明强干,当下微微躬身:“我这就安排兵士严防死守。两位相公放心,咱们手头有兵卒六十人,还有沿途榷场招募的精悍壮丁两百余。明日启程,无论遇见蒙古人,还是女真人的乱兵,准保击退他们。”
所谓古者兵交,使在其间。宋金并立百年来,两国和战不一,而使者交聘往返,最主要的职能就在窥测对方的内情,以利于自身国策的调整。
比如前年大金新皇登基的时候,宋国名臣真德秀被差遣充任贺登位使。真德秀行至盱眙,恰逢蒙古横扫中原,道路不通,于是滞留边境两月而返。期间,他遍历两淮局势,凡山川险易、士卒勇怯及守将贤否、边民疾苦,皆识于册。
待到返回行在,上殿汇报路途见闻时,真德秀叙述金国内忧外患,力陈岁币可以停止,赢得朝堂上群臣的赞许。
丁焴和侯忠信两人,便是在真德秀之后,负责觑看大金内情之人。出行之前,他们就得朝中有力人士的吩咐,此行务必要抵达中都,不能像是真德秀那样,在两淮绕一圈就走。
但这个目标,在大金疆域内征战不断的情况下,又实在难以做到。
两淮一带,有红袄军的余部散布各处;南京路开封府那边而遂王完颜守绪和山东路的宣抚使郭宁,也各自领兵守境,俨然自成一国。丁焴和侯忠信逡巡甚久,眼看就要失望而返。
这时,淮南当地有个担任万安县丞的小官提议,说两国之间陆路虽然不通,海路却始终通畅,而且许多海商自拥实力,足能保障沿途的安全。
区区一个县丞,怎么会和海商有勾连,其中颇有值得追索之处,但丁焴要办眼前的急务,顾不得太多,当即就请这县丞出面,联络了某个靠谱的海商。这才组织起了船队,走了这一趟。
当然,海商要担风险,便有他们自家的要求,想取得利益来交换。
在这上头,丁焴和侯忠信出发之前就请教过前辈,他们是懂行的。身为宋国的使节,本来就有私觌、夹带的惯例和特权,所以去往中都的同时,也要大作走私生意,要在这上头满足一个海商的要求,真是区区小事尔。
此时站在丁焴的角度来看,蒙古人的可怖只在传说里,而女真人的兵将,才是过去百年与大宋厮杀不断的仇敌。从直沽寨到中都的路上,究竟该多防着谁一点,实在很难说。
侯忠信得了丁焴的指令,便从军寨出来,往南面的码头去。
由于直沽寨里的商贾们大都逃散,很多建筑这会儿都被征作了军营。夹古阿里合作了将近两年的空头都统,这会儿也拿出家里的资财,招募了一大批的兵士。
这会儿,许多兵士都从军营里出来,道路两旁喧闹人声,大都是在议论着定海军的兵马。
待到码头附近,他看到几队打着红色旗帜的步卒排着整齐队列,如黑灰色长蛇般进入各处军营。粗略一数,士卒的数量并不多,下船来的,大约数百人,还有很多人留在船上。
在船上的人,很多都出了舱,站在船头向岸上眺望,显然很羡慕登岸的同伴。但军官们既然没有命令,所有人便理所当然地继续等待,全不见丝毫的躁动。
而率先下船的士卒未必清闲。就在侯忠信的眼里,他们进了军营,放下随身的武器和行礼,立即被驱使着干活。有的在埋锅造饭,有的开始修整营地,整备防御设施,甚至搬运木料等等。
军官们在营地里来回奔走,呼喝指挥,又有后继下船的骑兵、步卒一队队入来,寻找各自的集合处,过程中难免稍有混乱,一时间人喊马嘶。但侯忠信注意到,哪怕是在混乱的时候,士卒们也并不抱怨,而任何混乱一旦发生,也立刻就会有军官赶到,当场处置。
在那些基层军官的身上,甚至在那些普通士卒的身上,侯忠信甚至还感觉到一股特别昂扬的劲头。
这种劲头,既不同于侯忠信想象中北地蛮兵的凶神恶煞,也不像大宋的精兵那样缄默而沉重。好像很少在武人身上看到,倒有些类似于大宋的官绅,骨子里带着自豪和矜持。
一个个卑贱丘八,怎么就能和官绅相提并论了?
侯忠信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许是在海上待久了,脑子有点湖涂。
这时候,各处军营里又有号角响起,随即定海军的游骑探马兵分数路,疾驰而出。
在侯忠信的身后,有个直沽寨本地的守卒眼看他们矫健的身影,不禁赞道:“好马,好骑术,好胆色!”
另一个士卒咋舌道:“他们就只骑一队?他们不怕和蒙古人撞上,被宰了么?”
“直沽寨附近哪来的蒙古人,那些都是塔塔尔部或者契丹人、汪古人……方才不是被定海军杀了数十人?那些脑袋不是都挂在码头上了?要我说,定海军在山东,在辽东,都和蒙古军的精锐本部打过恶仗的,怎么会怕那些杂胡部落?”
“这两年里,也只有他们能打赢蒙古人吧?实在厉害。”
“那还不是因为他们拿得田地,装备和训练也好?谁要是能给我一百亩,不,给我二十亩地,再给我一把钢刀,我也去杀个蒙古人来。”
“你这厮鸟,上阵就尿裤子,也值得二十亩地?”
士卒们继续胡扯几句,有人注意到宋人官员打扮的侯忠信,拉了拉同伴,示意他们住嘴。
侯忠信站在原地,只继续凝视着定海军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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