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个缘故,贾似道愈是殷勤,史宽之愈是不满。
旁边宣缯倒是连连轻咳,意思是有话要讲,但史宽之性子上来,哪里按捺得住?眼看这贾似道还不知好歹地往前,他冷哼一声,拂袖而起。
随侍身旁的宣缯探出去牵史宽之的袍袖,竟没能牵住。他叹了口气,紧随在史宽之身后,临了还没忘了向贾似道点了点头。
土场里头,杨友正驻着刀,脸色森寒地左右观望。
他武艺再强,一口气连斗了七八场,心跳得便如响鼓重锤敲打。眼看土场周围人群呼喝,全没有停歇的意思,他暗中大骂这等南朝贵胃不知武人辛苦:真以为我九大王是钢浇铁铸,不会累的么?
暗骂了两句,忽见史宽之走了,杨友又喜又忧。
喜的是,今日至少不会折在这土场里。
忧的是,不知这丞相郎君答应的好处会不会出岔子?我九大王才是杨元帅的继承人,如果忙活周折至今,手中权柄及不上女流之辈,那真不如赶紧死了的好!
“大郎,等我一等!”
杨友嚷了一声,翻身越过土场旁边的栅栏,追了上去。
他的动作太勐,一不当心,碰翻了桌台上几个放置钱财的大盘。瞬间会子和铜钱纷纷坠地,还有特地交叠摆放的十几枚金条银锭也都散落。
在场的几个主张连忙扑上去拣拾。好在瓦子里的观众们大都是有身家、有门第的,倒不至于贪图这些钱财,反倒是眼看着史宽之忽然不快,俱都有些惊骇。
当下有人小步趋着,追赶搭话;有人向贾似道抱怨斥责,说他不懂规矩,惹恼了贵人。剩下的人也没心思再看什么比试较量了,彼此面面相觑数回,都觉还不如散了的好。
于是没过多久,贾似道和韩熙两人都被客客气气“请”了出来。
贾似道被众人责怪半晌,却依旧一副松懈乐呵模样,走着走着,还和两个伴当商议赚到了三百贯该如何花用,又该如何写信向父亲炫耀自己赚钱的手段。
韩熙的情绪却有些低沉。
当年开禧北伐失败,相州韩氏自兹衰微,这其中,固然源于大宋在军事上的失败,最终同谋袭杀宰辅的,却是如今朝堂上史弥远、杨次山之流权贵。这些人手上是沾着血的!沾着韩熙生身父亲的血!
韩熙知道,自己能回临安,已经算得运气。饶是如此,身边出没的人里,还有上头大人物的眼线在。所以有些事情早早地想开了,才是保身的道理,他也日常在临安城摆出一副破落衙内模样。
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何况他并非真的无知衙内?贾似道当着韩熙的面,如此毫无保留地阿附史氏,便如噼噼啪啪地打他的脸。他就算勉强按捺,终究意兴珊。
离了瓦子,他向贾似道拱了拱手,便右转绕上西湖新堤,自顾自地走了。
贾似道皱眉看韩熙一会儿,眼瞅着他的身影渐渐掩入湖畔萧瑟秋景,摇了摇头。
韩熙的人脉可用,身份却太尴尬,与他走得太近,就等若切断了自家上进的路。
而且这人官宦出身,又经历复杂,通晓不少市井中人的手段,见识过乡野地方的风俗。贾似道是半调子的南方年轻士人,场面上还能应付,一旦往来熟络,保不定哪天被看出什么破绽。
所以,此人日后或许能发挥特定的功效,今日只好抱歉了。
在旁观杨友奋力搏杀的同时,贾似道想了很多。现在,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突破口在哪里。
若说史弥远方面只把杨友当作一个厮杀汉,贾似道是不信的。
这人再怎么说,也是杨安儿的侄子,在红袄军余部和两淮、山东,都有影响力。贾似道有七成把握,既然此人出现在史宽之的身边,代表史弥远将在这些方面有所作为。
那么扩散去想,以那些大人物的权谋手段,要做点什么,真会完全指望着杨友这个归正人?
宋国对南下的归正人素来讲究以主制客,以重驭轻,绝少有授予全权的道理。杨友如此急于表现自己,甚至不惜以血腥手段展现自家的勇锐,落在贾似道眼里,代表了两件事:一是他非常需要得到史相的信任,二是他还没有得到史相的完全信任。在这时候,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出现:
这人的父亲曾在淮东为官数年,非常机灵能干,通晓江淮各地情形,又有实务手段,以至于当朝宰执都听说过他的名声;这位官员又因为某些事情得罪了如今淮东的几方大员,新近辞官,有意往行在钻营一番,重新谋职。
这人曾经在淮东协助父亲,还登城打过仗,见过血。如今自己在临安生活,有些小聪明而性好豪奢,没什么大志。
他颇得父亲的耳提面命,深知要过好日子,就得牢牢地抱住史相的大腿,可惜长久以来没有机会。但也因此缘故,一旦给他发现了机会,就特别狠命地把握,绝不愿错过。
这样的人,放在如今临安城里的官宦子弟当中,算是难得的人才!
这样的人,难道不比一个途穷而投的北方贼寇首领要可靠?
先前贾涉离开宝应县以后,一路上都在和李云对口供。据贾涉的介绍,他在淮东安抚商贾、梳理航路,有许多为朝廷为史相排忧解难的事迹。他说,只要报出天台贾氏的名头,史相乃至史相的身边亲信,多半会想起宝应知县贾涉的才干,只要表忠心的机会来临,他就能鱼跃龙门,飞黄腾达。
贾涉这条鱼,如今已经到了中都,也不知郭元帅什么时候能掏空他肚里所学,将他放回来。但临安这里,我贾似道已经抓住表忠心的机会了!
且不谈贾涉怎么藉机飞黄腾达,通过这个突破口,定海军便能往宋国朝廷内部探一探手。到最后就算没有什么成果,至少也能闹得宋国灰头土脸,替受伤的汪世显老兄报仇!
这件事,值得下注搏一铺!
贾似道收回眺望的视线,迈步向前。
道理大致是这样,但也说不定是自己一厢情愿。今日这番作态的效果究竟如何,又在何时发作,不能强求。最近几天里,还得耐心从容,莫要过份急切,反而露了破绽。
他按着来时的记忆,绕过两处葱茏,缓步而行,忽然见到一辆马车横停在道路前头。
按刀侍立在马车旁的,正是杨友。此人脸上身上的血迹未去,眼神有些直勾勾的样子,显得凶悍异常。
贾似道的大脑急速运转,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上肌肉,又立即放松。
当他带着好奇神色走近,马车的车帘被人掀开,宣缯微笑着探头出来:“似道小哥,我们走到半程才想起,令尊乃是宝应知县贾济川,对么?”
贾似道惊喜地笑了:“对对,我爹正是贾涉!老先生你怎么知道的,若是家父的故交旧识在此,还容我再行大礼拜一拜!”
“哈哈,不必不必,我与令尊,并非旧识。不过令尊的大名,咱们史相爷曾经好几次提起。他老人家说,令尊在淮东任上很是得力,办事妥帖!”
“真的?”贾似道满脸喜色,荣耀得像是能往外放光:“史相真这么说了?我得赶紧写信,让我爹也高兴高兴!”
“哈哈,哈哈,骗你做甚。”宣缯招一招手:“小伙子你上车来,咱们一路闲聊,同车回城!”
贾似道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踌躇不动。
“怎么了?”
贾似道一阵汗颜地道:“老先生,方才我一时喜悦,行事孟浪了,好像得罪了史相爷的公子……”
“啧啧……”宣缯与端坐在车里的史宽之交换了眼神。
看看这份忠心,看看这份进退分寸!到底是大宋的士人,虽有些小毛病,那也出于赤诚,怎也比北方南下的狼虎要可靠得多!可爱的多!
史宽之不耐烦再等宣缯慢慢言语,他把车帘再掀开些,喝道:“少废话!上车!”
贾似道摆出敬畏模样,勐地一缩头,这才攀入车厢里。
车驾辚辚起行,而杨友持着刀站在车夫身旁,如同一个护卫,眼神愈发凶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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