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洪之中,唯有东洪从未有过什么纷争。
除了这群紫髯白龙不喜杀戮以外,它们强悍到令人生畏的实力,也让别的势力根本生不出挑战的心思。
传闻东龙王年轻时曾离开过洪泽,前往神州游历,秉性也与其他龙王不同,相较于东龙王这个称呼,他更喜欢旁人唤他一声紫轩真人。
一尊道境的龙族大妖,乃是实打实的傲立洪泽顶峰!
此刻,东洪龙宫当中。
中年人一袭朴素青衫,身上没有半点装饰,唯有斑驳发丝用一支紫竹挽起。
大殿也与其他龙殿不同,没有长阶宝座,皆是相同的干净案桌,犹如学堂般整齐摆放。
中年人就这般坐在案桌后面。
与其说他是名震洪泽的龙王,不如说他更像个教书先生。
紫轩真人沉默看着桌上的两枚龙印。
在案桌的另一侧,匆忙赶回来的紫阳太子一边替自己倒茶,一边描述这此行西边的见闻。
“父王真该见见他的,此子非同一般,似那仙神转世。”
“当然要见。”
紫轩真人眼眸中涌现追忆,他相信自己儿子的眼光,同样也相信南阳宗。
那片地方出来的人,无论是骄阳,还是玄庆,或许性格都有诸多缺陷,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他们都是好人。
玄庆还活着,能得到这小子的认可,成为南阳宗主,那位姓沈的年轻人,必然也跟他们一样,坏不到哪里去。
只是自己这些老一辈不争气,没能让洪泽变作太平盛世,而是现在这副鬼样子,活生生把好人逼成屠夫,才能勉强生存。
念及此处,紫轩真人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张,将其仔细铺平。
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认真斟酌后的结果。
因为这是一封“状纸”,状告的乃是洪泽父母,那尊手执玉旨而来的仙人。
状纸上早已落下了一枚红印。
紫轩真人深吸一口气,伸手触及另外两枚龙印,能轻松托起山岳的五指,此刻却是微微颤抖着。
并非畏惧洪泽大仙,而是他深知,这两枚印代表的是两片水陆无尽生灵的意愿。
想要拿起此印,便要有替天地苍生请愿的决心。
懵懂生灵不知苦难从何而来,为了苟活疲于奔命,他们甚至不知道谁是洪泽大仙,也从未见过神州子民是如何安详生活的,乃至于觉得每天惶惶不可终日是正常的,若是惹得强者不悦,被灭门抄家也属活该。
但紫轩真人曾见过神州,知道在仙人管辖之地,这些都不正常,也没道理!
他们需要一张嘴,向苍天泣诉。
而自己身无大用,合该去做此事。
砰!砰!
两枚大印连续落下,紫轩真人一言不发,细心叠好了状纸,将其塞入玉封当中。
整整十万年,他没做过别的事情,就是在联系一条路,一条能直通仙庭的路。
无数亲朋好友,无数死忠麾下。
在漫长岁月的准备下,这条路已经完整到了只需七日便能到达。
七天时间,他要替洪泽换一尊仙!
玉封化作流光遁走,那条蛰伏已久的天路上,数不清的人影尽数神情凝重了起来,从洪泽到神州,从乡野到庙堂,直至最后的仙庭,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封状纸送到仙官的手里。
“走吧,为父要去谢谢这位沈小友。”
紫轩真人缓缓起身,朝着大殿外走去。
“我茶还没喝呢。”
紫阳太子赶忙一饮而尽,快步追去,压低声音道:“您是不是没听见我说的那事…”
沈仪可还想着弑仙呢,对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情,父王竟然没有任何表示?
紫轩真人停住脚步,回首沉吟一瞬,随即轻轻拍了拍紫阳的肩膀,笑道:“那些不该是你们小辈操心的事情,心情放松些,好好享受你们本该拥有的东西,走出这片狭小的地方,去看看真正的天地。”
“他是受天地垂青的宠儿,不该成为被仙庭追捕的邪魔。”
“懂了吗?”
“这些得罪人的事情,让我们这群命不久矣的老东西来。”
闻言,紫阳陷入沉默,随即面露苦涩。
这一张状纸,顶多能将洪泽大仙调走,但人家始终是仙,等回了天上领完罚,自然会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而以一尊仙的体量,想要收拾一头毫无背景的凡间野龙,那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情。
西洪,搬山宗。
姬静熙抚琴,叶鹫饮酒,邓湘君摆弄着地上的石子,其余人也是伴在左右。
离开了南洪七宗,没有了那颗大槐树。
沈仪靠坐在躺椅上面,享受着来之不易的闲适。
当然,他虽躺着,但麾下的诸多镇石却是日夜不休的在水中追捕着西龙宫的余孽,只不过收获甚少…至少和先前动辄数百万年妖寿相比,这些几万年的鸡零狗碎,已经有些提不起沈仪的兴趣了。
直到一袭青衫摇曳,缓步踏入了搬山宗。
南洪的六位宗主全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整齐站起身子,哪怕是最骄傲的叶鹫,此刻也是满脸的尊敬,认认真真的俯身拱手。
“我等参见紫轩前辈。”
哪怕是南阳覆灭,七宗被困于边陲,他们也从来没恨过这尊年迈的紫髯白龙。
任何人都心里清楚,对方已经做到了他能力范围内的极限,并且一直心系七宗,乃至于不惜扯了紫菱的虎皮来震慑仙人,要知道,对于紫轩真人而言,这是极大的耻辱。
中年人疼爱的看过这几人,哪怕其中不乏天境强者,都是坐镇宝地的宗主,但在他眼中,这些人却宛如一群还未长大的孩童。
他轻点下颌,走到了躺椅旁边,轻轻按住了想要起身的沈仪。
在那略显粗糙的手掌下,沈仪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压制的不能动弹,当然,并非是恶意的镇压,而是犹如温暖水波的沁润,帮自己缓解着浑身的困乏与伤势。
“我洪泽的大功臣,跟谁都能躺着说话,当然也包括我这糟老头子。”
紫轩真人笑着调侃了一句,顿时让几位南洪宗主心中那抹隐约的生涩感褪去,脸上皆是有了笑意。
他随手扯过一张石凳,坐在了沈仪旁边。
“老夫不问你是如何办到的。”
“但我知道这一路上,你定然是吃了不少的苦。”
他屈指轻轻落在沈仪眉心。
“嗯?”
沈仪还在认真思忖着自己和道境间的差距到底需要如何弥补,若是祭出贪狼星图能否挣脱这位东龙王的禁锢,下一刻便是感觉到了心思渐渐涣散,陷入前所未有的静谧。
他眉尖紧蹙,下意识的想要反抗。
甚至本能的开始调动南洪之力。
却见东龙王已经收回了手指,满脸复杂的看了过来。
哪怕曾经游历过神州,紫轩真人却也从未见过有一个人,竟是如此的抗拒放松,仿佛那根心弦必须时刻紧绷,一旦松懈,便会让其陷入万劫不复的处境。
“抱歉,我不太习惯。”
沈仪勉强笑了笑,还是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无妨,再躺躺,过几日就好了。”
紫轩真人愧疚的摇摇头,没等对方发问,便是转移了话题:“你可知洪泽之外的神州是何等模样?”
沈仪在此地等待,为的是了解仙人,方便自己以后行事。
却没想过,会等来一个这样的东龙王。
对方好像刻意的在避开关于洪泽大仙的事情,而且努力塑造出一种祥和气氛。
罢了,不愿讲也不强求。
听这话的意思,东龙宫应该是已经把状纸送上去了。
即便不能成功,哪怕只是给仙人造成些许困扰,也足够给自己踏足北洪,收集剩余妖寿创造机会。
只是想让对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自己窃取仙力这事情,还需好好商量一下。
毕竟…仅是刚刚的稍微接触。
沈仪便是清楚了想要靠武力抢夺,哪怕是动用自己的全部身家,成功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是什么样子?”他侧眸看了过去。
不知为何,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沈仪确实没有像曾经遇到强者那样,出现什么应激反应。
“下面有人皇坐镇朝廷,掌控天下庙宇神祠,宗门道统,若是你入了道境,也可前去试试,做些降雨退灾之事,吃上一份朝廷香火,只不过我洪泽名气太小,又无什么出名的师承,或许还得靠你自己的本事。”
说起神州,东龙王明显来了兴致,又指了指天上。
“当然,更好的去处还是仙庭,一般想要上天有诸多方式,譬如朝廷举荐,或者宗门内有前辈在天上任职,又或者仙官们下来办事的时候,恰巧看中了你,将你一起带回天上。”
“若是上了天,那可就不得了啦。”
东龙王喜笑颜开,仿佛已经看到了沈仪登上天门的模样,亦或者又是在沈仪身上看见了他曾经那个女婿的影子:“你可知我们这位仙人,在天上做了七品官,手执白犀官印,便能执掌洪泽,成为你我父母。”
“你要是能做到五品仙官,得了太乙道果,便是下到凡间了,见了人皇都不必行礼。”
沈仪原本只想敷衍两句,毕竟自己性命的事情都还没解决,哪有心思去想别的。
即便外面再繁华,也是与自己无关。
但听着听着,竟是生出了几分兴趣,天上的仙人,见了凡间的帝王,竟也需要行礼?
他有些好奇的坐直了身躯:“当初那位紫菱仙子上天,是替几品仙人办事?”
此话一出,场间顿时陷入寂静。
便是最懒得去思索人情世故的叶鹫,眼皮也是跳了跳。
你说沈宗主不懂事吧,他还知道把“坐骑”换成“办事”。
说他懂事吧,真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紫轩真人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情绪有些低落,许久后才道:“是洪泽大仙的顶头上司,青鸾宣威大将军,也正是他将洪泽大仙贬来此地的,听闻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正直仙将。”
“罢了,不提这个。”
“我只信恶人终有恶报,踩着旁人上去的,总有跌下来的那天。”
在场者仍旧沉默不言。
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出来,这句话暗指的,正是东龙王那位登上枝头变凤凰的女儿。
“你一定能走出洪泽,老夫有两个不情之请。”
“待到那时。”
“可否…也带玄庆去看看。”中年人的脸上露出些许不好意思,很难想象这是一尊活了这么多年的龙王。
没有让这位东龙王等待太久。
沈仪站起身子,摇摇头:“无需前辈多言,玄庆前辈助我许多,沈仪不敢忘。”
这件事情是可以答应的,而且压根都不需要东龙王来提,之所以站起来,是因为他大概猜到了对方的下一句话。
紫轩真人听到那句脱口而出的玄庆前辈,深深的看了沈仪一眼。
原本想让对方再休息几日,此刻也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知恩图报者,又怎会忘得掉南阳之仇,怎么忘得掉玄庆被折磨十万年的苦楚。
“有的时候,报仇这种事情,不急于一时的,走出去,看了更大的天地,你才会发现原来有这么多的方式,若你在朝廷身居要职,又或者在天上官拜太乙,想要解决此事,其实只是一句话的工夫。”
紫轩真人站起身子,拍了拍沈仪的背,笑道:“吾道不孤…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远超我们这些老家伙,小心把自己累坏了。
“老夫就先回去了。”
伴随着话音,一袭青衫缓缓消失在搬山宗内。
“呼。”
沈仪沉默盯着对方先前站立的地方,突然长出了一口气,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东龙王压根就不可能看着自己去弑仙。
准确的来说,对方不希望自己背上任何污名,而是清清白白的走出洪泽。
窃取仙力的事情,则更不用谈了,连开口的必要都没有。
老家伙是真的顽固…也确实心善。
可能是自己性格真的有问题。
沈仪眸子里罕见的掠过一丝无奈,哪怕是这般老善人,他同样很难把希望全部交给对方。
罢了,先凑妖魔寿元吧。
南阳白袍轻轻扬起,沈仪眼中重新恢复了平静,在他的指挥下,大妖镇石和诸多殿主,开始更加迅速的收割起了西龙宫余孽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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