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沐一身粉白色襦裙,素素静静,披帛跟在腰间臂上,往外走时半飘起来,直飘到将军府里去。

    没有人送她。寒梅本要跟着她一起来,被她拒绝了。她登上门口的轿子,出门又换马车,挺干净亮堂的一场太阳雨,被慕容锦催得又生出许多坏事来。

    慕容锦要在将军府内的流水亭上见她。

    说是流水亭,其实亭下并没有流水,是静止的一片池塘。

    静池容易生出许多绿藻,但将军府的打理得很好,池水清澈,有专门喂养着的游鱼,稀疏地散落着几朵莲花,错落在莲叶之间,正盛开着,粉白欲滴。

    陈嘉沐跟着带路的人走。一边走一边观察,将军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安静,所有做活的人,一举一动都放得很轻。

    像井然有序运转的一个巨大机械,侍奉着慕容锦这唯一的主人。

    慕容锦在亭中等了很久。

    他只预知到一场雨,至于陈嘉沐有没有赴约——他就看不见了。陈嘉沐在他的预知里,和四处逃窜的蚂蚱一样惹人烦,绝不可能被轻易地捉住。

    陈嘉沐能来,他本来是满意的,但看陈嘉沐走进亭子的样子,慕容锦先是吓了一跳。

    他甚至有点不敢认人。

    陈嘉沐没等他反应,快人一步,施施然移过去行礼。身子一欠,手臂的披帛也簌簌的落下来。

    慕容锦没有听她说什么,视线落在她张合的嘴唇上。

    她嘴唇是泛着青色的。

    瓷土塑成的小姑娘,连嘴唇都上了釉色。

    就连陈渡那样的死人,也比陈嘉沐现在的样子更有活气。

    陈渡顶多顶多是不喘气了,一具不腐的尸体,血也不动了,因此少了红润气色。

    但陈嘉沐是个活人。活人活成这样,总有三分惊悚,好像有什么东西跟在她身后,在蚕食她,把她吸食干净了。

    慕容锦暗暗地观察她,让她落座,又叫人摆出酒与一点吃食。

    陈嘉沐并不想喝酒。慕容锦对她做过那些事,她还记得清清楚楚。他绝不会放过任何灌醉她机会。

    是什么把他变成一个迷恋暴力和药物的人?陈嘉沐已经不想探究,也无从下手。

    对抗一个强壮男人的掌控欲太难了,要是像以前那样把一个美艳勾人的花瓶送到他怀里去,指不定要被怎样折磨。

    他对她的占有欲来得莫名其妙,对迷魂药物的热衷也过于病态了。

    但消去一个男人的爱欲却很简单。

    陈嘉沐抬头,向慕容锦脸上看去,那张很熟悉的脸上,果然是波澜不惊的。没有笑意,也没有审视,淡淡地看过来,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她先安心了。

    他看她,就和看一个死人没什么区别。

    陈嘉沐问他:“将军前后找了我几次,是为什么来的?”

    慕容锦将桌上的酒杯推给她:“没有什么大事。今夏多雨,想着公主之前与臣共饮过,就有点想找个机会再尝一次。”

    “公主之前总是侍奉在皇上身边。却很久没有过去请安,皇上与臣谈事闲聊,不免多提了几句。”

    陈嘉沐支着下巴,心想面前这人说谎也不会脸红的。抱歉道:“我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前几日风寒才勉强好了个七七八八。御医说我的病伤及了根本,帮忙调理了一阵,最近才稍微好一些。”

    “是吗?”

    慕容锦笑了笑,体贴道:“那公主以茶代酒,给臣一个与公主相会的机会?”

    陈嘉沐应了,把酒杯推到一旁,笑道:“给将军添麻烦了。”

    慕容锦含笑点头。

    他其实不擅长做任何与笑有关的表情,陈嘉沐只看他一眼就撇过眼去,只有他在观察她,看向陈嘉沐的手腕,又游走到小臂,腰身。

    她瘦了一大圈,应该比赵辙见她时还要瘦,没有人形。光是用眼睛看,都能感知到这具身体的瘦骨梭棱。

    怎么会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是她说的风寒?一场病而已,给人磨磋得失了魂一般,未免太脆弱了些。

    陈嘉沐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好在有下人很快送来滚热的茶水。

    小小的茶杯,装着半满的龙井,澄碧颜色,馥郁香气。随茶一起送上来的,还有四块造型精致的糕点。

    慕容锦主动道:“公主尝尝看。将军府不似宫中,没有专门做点心的厨子。这点心铺子在京中也算知名,香甜可口,正好做茶点。”

    陈嘉沐没见过他府中的下人。但送茶点这位,面色有些太白了。

    他额前的碎发一丝不苟地梳上去,打扮如一个泥偶,浑身上下是僵硬的,紧抿着嘴唇,两鬓被雨浇得水淋淋的亮。

    他站在那里,就是一副被宫中礼节教得很好的样子。低着头不看人,陈嘉沐看他,他的目光回避,身子恭谦,肩膀也压得很低。

    慕容锦自然不必多说一句。只需要晃下手腕,他就心领神会,将茶敬送到陈嘉沐手边。

    陈嘉沐没有取茶,先是打量他,说:“抬头叫我看看。”

    他送茶的动作一滞,被按了暂停一样不动了,陈嘉沐又重复一遍,慕容锦默许了,他才很快地抬起头来。

    还很稚嫩的脸。

    跟陈嘉沐想的那种老油条一点不同。是娃娃脸,大眼睛,睫毛跟羽毛扇子一样浓密细长,脸上施着一层薄粉,把眉毛也遮得灰灰的,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

    不是泥偶,原来是个泥娃娃。

    但他的脖颈也只涂了一半粉,差不多喉结的位置,白色突兀地断掉了。

    这是个太监。

    陈嘉沐愣神的功夫想起方彦的话来。

    慕容锦不喜欢太监。他对太监有着天生的厌恶,在宫中对待太监就很有自己的规则道理,不可能主动离一个太监太近,更不可能把阉人往自己府里带。

    那这个人是哪来的?

    陈嘉沐想:只能是方彦塞过来的。

    一个年轻但很受管教的太监,不太像宫中遗留下的手笔,或许是方彦的心腹,也可能是他为了监视慕容锦专门训练挑选的。

    他在慕容锦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明晃晃的一个眼线。

    他在跟慕容锦合作,制衡。

    陈嘉沐细想,或许方彦还捏着慕容锦的什么把柄,才能叫他把一个太监带在身边,连端茶倒水这样的事都得这太监来做。

    她无意识地去捻自己的袖子。光滑的纱一过手指,激得她反应过来了,状做如常道:“脸边是什么?莫落到我杯中来了。”

    那小太监抬手擦了擦,是雨水。他半身被雨水浇了,洇开一片,但托盘上没有一点湿意。他沉默地将盘面展示出来,糕点之中,一朵莲花酥做得鲜艳非常,花瓣开酥,花蕊用绿豆泥捏做,甚至显得轻盈。

    比陈嘉沐头上的簪花素雅一些。

    慕容锦本来并没有在意——他已经知道陈嘉沐浓妆艳抹是什么样子了。陈嘉沐在他面前已经娇艳地装饰过,盛开过,比今日的行头更夺人眼目的装扮他不是没见过。

    今日的妆扮只能算得上平淡,没用心思似的,随意挽的一个发髻,随便穿的一身衣服,就连坐在那也是冷冷的,有点躲着他。但陈嘉沐一句话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待到她头上大红的颜色随着动作一垂下来,好像又不一样了。

    她身上的美丽确实已经褪去,但鬓发漆黑,错落间生机勃勃的一朵艳丽花朵,像把她整个人吸干吞吃长出来的精怪,那张面孔更如寄于活物的一缕苍白幽魂。

    慕容锦向后靠去。他的背贴在木椅上,跟着雨水而生的疤痕的痒,越来越难以忽视。

    这样的处境,太熟悉了,他梦到过,经历过,但又和模糊的印象不一致。

    这里的空气太好了。不应该是这样,她周身应该是香气弥漫的,神情也不该是现在这样沉静。

    得有人给陈嘉沐注入一点活力,或者是一点颜色,让她浑身上下红艳活泛起来。

    慕容锦总是笃定自己真的经历过这一切——只不过不是在将军府,不是在乌云底下。他一定在某个下雨日子里和陈嘉沐见过面,而且是记忆深刻,让他想不起来也要念念不忘。

    他很少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整个人绷紧了,不动声色地看她。陈嘉沐背后是灰蒙蒙的雨幕,再向外,池塘花草水雾弥漫,都作镜花水月一般的虚影。近处的一盏香茗也是清冽浅淡颜色,陈嘉沐夹在中间,不正常的唇颊青白,衬她如画里隐藏的妖物。

    不是这样的。

    慕容锦心中有一个标尺,在依次测量陈嘉沐一切。

    他想要看到的陈嘉沐不是这样的。

    她不够漂亮,不够灵动,不够美艳,但是长存着玉殒香消的脆弱。

    这样的脆弱,濒死的面色,是他很熟悉的。

    死在战场的将士尸体,血流干了就白白的青青的,有一些和她很像。

    慕容锦想起他们,就想起自己的刀枪,想起营帐风沙,想起尘土和血液的味道。

    他的手心也开始发痒了。

    他太久没有见过死人了——不是宫里那些死的莫名其妙,给他带来麻烦的死人,而是敌人的尸体。能给他兴奋快乐的。一定要说的话,他们的身体应该也算是“美”的。有目的性的美,能给他带来战功英名的美。

    敌死我活,他们的死亡换取了他的生存。

    现在,这样的对死亡的跃跃欲试,好像依托于陈嘉沐的身体复苏了。

    她的扮相,凄惨的嶙峋的样子,有一点给予他征服欲的美,勾起他的喜欢了。

    一击毙命的敌人,死于饥饿的百姓,死在冷宫的妃子,从快刀斩乱麻到残烛燃尽的折磨,由生至死的路不断被拉长,而这样的折磨,如今也缠到陈嘉沐身上。

    但她能有什么烦恼呢?她是个生下来就被裹在花园里,长在温风细雨中的公主,娇嫩得一病就要病去半条命,要强撑着身子坐在这陪他煎熬。

    煎熬成好像拥抱就会倒塌,亲吻就会剥裂的样子。

    他能不能真的去拥抱一下,亲吻一下?

    慕容锦越是想,他的手心就越是渗出汗液,迫切地需要什么东西来擦一下,握一下。

    偏偏陈嘉沐毫无知觉。

    她习惯了慕容锦盯着人看的样子,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慕容锦就是这个态度,到现在也不见长进。但她对慕容锦送的东西避之不及。特别是入口的,嗅闻的,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待。

    她不能保证这些东西是安全的,也不能预见自己用过后会不会如之前那般进入幻觉,被完全牵着鼻子走。

    她不太想吃,手圈了茶杯只管温着,没动作,慕容锦便也不动,直勾勾地看她。

    陈嘉沐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刚想说点什么,却听慕容锦开口道:“皇上之前与臣商议支援北境的事……然而近半月来陈靖将军英勇破敌,捷报频传,想来不日就要归京,皇上有意设宴款待他。公主说,是在臣的府上设宴好呢,还是在宫中比较好?”

    陈嘉沐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她心里一跳,暗说关我什么事:“宫中有宫中的规矩,父皇也有父皇的想法,与我这个做公主的实在没有关系。”

    慕容锦说:“月末朝廷遴选新人,皇上龙体欠安,殿试之事交于瑞王,此事交于臣负责。之前臣去问瑞王,他不是闭口不答,就是以公事繁忙不见人推脱。而瑞王一家向来与公主交好,公主觉得,陈靖会喜欢哪里?”

    陈嘉沐总感觉他问的不只是一个接风洗尘的宴会。

    说多错多,她笑了:“将军有时间问我,倒不如去问问陈璟,他们是兄弟,心连心手牵手的,比我一个外人强。”

    但她又敏感地捕捉到一个许久没听过的词语。

    她试探说:“父皇之前答应过,要将今年的状元赐婚给我……”她心一横,左右陈渡已经死了,她再怎样编造承诺也无处证实,干脆道:“瑞王想必已经帮我留意了?”

    慕容锦沉默了一瞬。

    他看看陈嘉沐,笑了:“是吗?瑞王办事滴水不漏,可能已经留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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