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钊的房间,已经整洁许多了。墙上粘着挂着的画已经清理干净,桌上床上,一点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环顾四周,露出灰白的,夹杂着草根的墙色。

    陈嘉沐走一步,何钊就跟随着退一步,房间本来就不大,容下两人更是拥挤,陈嘉沐步步紧逼,直到何钊退无可退,坐到墙边摆着的木床上。

    陈嘉沐先他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是十指相扣的样子,然而并没有温暖的情意,她的手指比何钊的细很多,柔滑地溜进他指缝里,指甲留出来的一点,严实地抠着他的手背,将他牢牢地锁住。

    “你是何钊。”她直视何钊的眼睛,那双眼珠轮廓清晰,瞳仁干净,是活人的眼睛,“那天一别,你就一直在这里?”

    何钊不太舒服。

    陈嘉沐的语调,就像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明明刚才在门外,她走过来的时候,还是一张菩萨面孔,甜美声音。

    何钊想问,但先妥协了:“我一直在这里。哪都去不了。”

    陈嘉沐问他:“书院的其他人呢?”

    何钊说:“不知道。”

    如果按照正常的日子推算,他现在应该已经在朝廷谋得了官职,甚至已经在与陈渡打交道了。

    有几辈子,他这个时候都已经死了。

    但是有不可抗力将他的命运推迟。

    书院的学子,先生,甚至是干净明朗的环境,都在一夜之间消失,庭院里杂草疯长,很快就吞噬掉一切活人的痕迹。

    何钊的手背很是痒疼,像被小猫用爪子抓挠。陈嘉沐安静地听他说,手上的力气慢慢地放松,卸下,他们终于成了个还算温柔的连在一起的姿势。

    “也就是说,这个地点……”陈嘉沐思考着,“是因你而存在的。书院的人这么多,你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年,从来没有人找你的麻烦。那天落在院子里的尸体,我和我宫中的小太监都看见了,书院的学子们却看不见……”

    陈嘉沐抽出她的手,转身向外走去,连排的房门,挨个打开,每一间都是一样的布置。

    靠墙的床,床尾对着的柜子,窗边一张木桌,桌前一把朴素的椅子。一间如此,间间如此,毫厘不差,甚至连桌上的木纹都一模一样。

    何钊并没有追出来。

    他在门口站着,没有踏出门槛一寸。沉默高挑,单薄干净,立在那里,身上陈旧的衣袍纹丝不动地垂着,袖口露出如宣纸一样褶皱的布料,给他的手掌遮了一半,只能看见并拢的手指,瓦泥砌的一般灰白。

    就像一个纸人。

    一个被仔仔细细处理过的纸人。五官由黑墨勾画,唇色惨白,他望向陈嘉沐,只有眼珠转动,偶尔头微微侧过去,不说话,也不笑。

    陈嘉沐每进一扇门之前都要回头看他,但何钊没有发出哪怕一点声音,连呼吸声都放得很轻,胸膛毫无起伏。

    终于,在陈嘉沐巡视一圈回来后,他听见了今天的第二个问题。

    “你的房间,从来没有换过吗?一直都是水缸后的这一间?”

    何钊点头。

    他默许了陈嘉沐的拷问。陈嘉沐问他那日发生了什么,他简单回答:一睁眼就回了这里。陈嘉沐又问他知不知道朝廷选人的动向,他也摇头:不曾了解。

    他身后的空间没有点灯,外边本来就没什么阳光,室内更是黑暗。他俩就站在门口,一问一答,直到陈嘉沐没了问题,何钊也没了答案。

    她身上的温度,香气,离何钊太近了,闭上眼,就是一位落入凡尘的仙女,若即若离,随时都会离去似的,但睁开眼,她脸上的表情太凝重,眉头紧皱,咬着嘴唇,一副苦相。她又落成为人了。

    何钊抬起手,摸她的眉心。

    陈嘉沐吓了一跳,一抬头,正好对上何钊的脸:“皱眉了。”

    陈嘉沐笑起来,她那张脸,圆眼柳叶眉,即使是涂得没有丝毫生人颜色,笑起来也是灵动快活的。

    她驴唇不对马嘴地说:“如果我们把它当成一种强制性的选择呢?就像我从来没办法和别人提起我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你看,我刚才就想说这个,但是我只能张嘴,发不出声音。你也没办法脱离人生的轨迹走得太远。但是只要让它回归到原来的位置,不就没问题了?何钊,你看,现在你和我都活得好好的,我们还有一起走下去的机会。”

    “你入仕的事,我会勤向他打听着。但你前几辈子经历过的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她放轻了声音,踮起脚尖,在何钊耳边低语:“陈渡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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